小镇的生活清贫,却也让阿齐有了更多机会,近距离观察游佳萤那仿佛无所不能的双手,以及隐藏在其后的、深不见底的底蕴。
她就像一个行走的、活着的古老宝库,随手拈来,皆是令人惊叹的技艺。
最先让阿齐瞠目结舌的,是她的厨艺。
这日,阿齐眼疾稍好,趁着黄昏光线柔和,自告奋勇要去镇上市集买些菜回来。
他拎着个菜篮子,凭着模糊的视线和灵敏的鼻子,在摊贩间穿梭,好不容易挑了几样看起来还算水灵的蔬菜和一小块不算新鲜的猪肉回来,颇有些得意地递给正在院中整理药材的游佳萤。
“小阿萤,今晚看我的!让你尝尝瞎子我的手艺!”他摩拳擦掌,虽然视线不清,但架势十足。
游佳萤接过菜篮,看了一眼里面那几样寻常甚至有些蔫吧的食材,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当阿齐洗好菜,准备大展身手时,游佳萤却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菜刀。
“我来吧。”她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阿齐愣了一下,本想坚持,但看她那架势,便讪讪地让开了位置,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
做饭嘛,无非是煮熟了能吃就行,还能玩出花来?
然后,他就目睹了一场近乎艺术的表演。
游佳萤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
那把普通的菜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切肉,薄如蝉翼,纹理分明;切菜,丝是丝,片是片,均匀得如同尺子量过。
起锅,烧油,下料,翻炒……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恰到好处,火候的控制更是妙到毫巅。
她甚至没有用什么复杂的调味料,只有盐、一点点自家酿的酱和几种她晒干的、阿齐叫不出名字的草药末。
但随着食材在锅中翻滚,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食物本真香气与草药清香的浓郁味道,便弥漫了整个小院,勾得阿齐腹中馋虫大动,口水差点流下来。
当一盘看似简单,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炒菜和一锅熬得米粒开花、稠滑适中的白粥端上桌时,阿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然后,他彻底愣住了。
味道……太好了!
那猪肉片嫩滑爽口,没有丝毫腥气,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醇厚肉香;蔬菜清脆甘甜,火候掌握得完美,既保留了原有的风味,又充分吸收了汤汁的精华;就连那最普通的白粥,也熬出了一种米油丰盈、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农家小炒,这味道……阿齐走南闯北,也算见识过不少地方美食,甚至在一些没落王府的后厨偷过嘴,竟也觉得难以媲美!这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对食材理解到极致后才能达到的返璞归真的境界!
“小阿萤!你……”阿齐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惊叹道,“你这手艺……跟谁学的?宫里御厨也就这水平了吧?!”
游佳萤坐在他对面,小口地喝着粥,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说:“胡乱做的。”
阿齐哪里肯信?胡乱做能做出这种味道?他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追问道:“别蒙我!你这刀工,这火候,没个几十年的功底练不出来!你才多大年纪?”
游佳萤放下碗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阿齐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
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回答:
“时间久了,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时间久了?看多了?
阿齐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回答了。
前几日,镇上一位猎户被毒蛇咬伤,情况危急,镇上的郎中都已束手无策。
游佳萤被请去,只看了一眼伤口和那被打死的毒蛇,便迅速从她的药篓里取出几种草药,捣碎外敷,又煎了一副味道极其古怪的汤药给猎户灌下。
不过半日,那猎户伤口的黑紫便褪去大半,人也清醒了过来。
猎户家人千恩万谢,问她如何认得这罕见的蛇毒和解药。
她也是这般回答:“古书上见过类似的,碰巧罢了。”
还有她修补古籍的手法。
阿齐有一次不小心,将她正在翻阅的一本纸张脆化的旧书碰落在地,封线断裂,书页散开。
他正懊恼不已,却见游佳萤不慌不忙,取来鱼鳔熬制的胶,以及一些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在灯下,用一双巧手,如同绣花般,一点点地将断裂的封线接好,将破损的书页修补平整。
那手法之古老娴熟,绝非寻常读书人所能掌握。
他当时看得目瞪口呆,问她何时学的这修复古书的本事。
她依旧是那句话:“年轻时学过一些,久了,就熟了。”
年轻时?久了?
阿齐看着她那张始终维持在二十许人、清丽却难掩岁月沉淀下那份独特沧桑感的侧脸,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悄爬上了他的心头。
她的医术,能起死回生,认知远超这个时代的郎中;她的厨艺,蕴含着对古今饮食文化融会贯通的理解;她修补古籍的手法,带着早已失传的古意;她认得那些连他都闻所未闻的诡异机关和能量(比如青铜门前的幽蓝火脉);甚至……她身上那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仿佛看透了世事变迁的沉静与孤寂……
这一切,真的能用“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了”来解释吗?
寻常人一辈子的时间,够学精其中一两样已是天才。而她,似乎无所不精,无所不能。
除非……她的“时间久了”,并非指常人的几十年,而是……更长,长得多的岁月。
这个念头让阿齐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想起自己身上那诡异的、打不死的体质和这双半瞎的眼睛,不也是超越了常理的存在吗?
难道……小阿萤和他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异类”?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也不敢再贸然追问。
他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轻易跨越。
尤其是面对游佳萤这样心思深沉、实力莫测的人。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收拾碗筷,看着她动作熟练地将厨房归置得井井有条,看着她走到院中,就着最后的天光,继续分拣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草药。
夕阳的余晖给她清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周身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的孤独感。
手艺与往事,如同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裙,看似简单,却织进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时光与秘密。
阿齐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将心中翻涌的惊疑与探究,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他知道,有些答案,急不得。他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现在,能这样静静地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展露那些匪夷所思的技艺,感受着那份因她而变得不同的、缓慢流淌的时光,似乎……也不错。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旁人看不懂的笑容,拿起扫帚,开始笨拙地清扫起院子里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