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喧嚣,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水,裹挟着车流人声、现代生活的浮躁与匆忙,扑面而来。
重返这熟悉的环境,对于刚从长白山那片与世隔绝的冰雪死寂中归来的几人而言,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般的错位感。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末淡薄的阳光,刺目却毫无温度;街巷里传来的各种声响,嘈杂却无法真正传入某些人的心底。
那处曾经承载过短暂温馨的院落,依旧安静地坐落在胡同深处。
只是再次踏入时,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尘埃。
属于张起灵的那间厢房,房门紧闭,里面空荡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如同墓穴。
黑瞎子沉默地将自己不多的行李搬回了房间,开始着手处理云顶天宫后续可能带来的麻烦,电话一个接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墨镜后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游佳萤则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的闭合,仿佛一个仪式,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她没有开灯,没有整理行李,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上,眼神依旧是长白山下车上那般,空洞,涣散,仿佛灵魂已然出窍,留下的只是一具精美却毫无生气的躯壳。
千年的孤寂,原本因为短暂的温暖而稍有消融,此刻却以更凶猛、更绝望的姿态反扑回来,将她牢牢冻结在其中。
解雨臣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焦虑和疼惜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深知游佳萤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那是一种比肉体伤害更深刻、更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他想要做些什么,哪怕只能为她驱散一丝阴霾,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可他同样明白,任何直接的、刻意的安慰,在她那扇紧紧关闭的心门面前,都将是徒劳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想起了玫瑰。
想起了她偶尔在看到玫瑰时,眼中会闪过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怀念的柔和光芒。
那是在漫长灰暗的生命中,难得能触动她心弦的鲜亮色彩。
于是,回到北京的第二天,解雨臣便去了解家老宅和处理了一些紧急事务后,绕路来到了那条他熟悉的、距离住处不算太远的僻静街道。
街道转角,有一家不大的花店,门面不算起眼,装修是朴素的原木风格,店名也很简单,就叫“拾光花坊”。
老板娘是个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婉沉静的女子,似乎总能在喧嚣的城市中守住这一隅安宁,与花草为伴。
风铃随着店门的推开,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老板娘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解雨臣,脸上露出了熟稔而温和的笑容:“解先生,您来了。”
她对这个近段时间时常光顾、容貌昳丽、气质出众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郁的年轻男子印象很深。
“嗯。”解雨臣微微颔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店内。
虽是冬日,花店里却依旧生机盎然。
百合清雅,康乃馨温馨,雏菊活泼,各色花卉争奇斗艳。
但他的视线,最终总会精准地落在那一片最为浓烈、最为娇艳的红色之上——那是簇拥在角落桶里的红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又如同心头泣出的血珠。
他走过去,站在那一片殷红之前,静静地看了片刻。
玫瑰的馥郁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甜蜜而忧伤的诱惑。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朵半开的玫瑰花瓣,那丝绒般的触感,让他想起游佳萤偶尔流露出的、那极其罕见的、脆弱的美。
“老板,”他转过身,声音清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来一束玫瑰,包的好看点。”
老板娘笑着应了一声,利落地开始挑选花材。
她熟练地选取了开得最恰到好处的花朵,搭配上翠绿的尤加利叶和纯白色的雪梨纸,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解雨臣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他的思绪却飘回了那个冰冷的院落,飘回了那个紧闭的房门。
他不知道这束花能否真正抵达她的内心,哪怕只是让她无神的眼眸,因为这抹鲜亮而多停留一秒,也是好的。
他希望这火焰般的红色,能稍微驱散她周身的冰冷,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他希望这生命怒放的姿态,能提醒她,这个世界除了失去和等待,还有值得驻足的美丽。
“她喜欢玫瑰。” 像是无意识的低语,又像是对自己这份执着行为的解释,这句话轻轻地从他唇边逸出。
声音很轻,几乎被花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掩盖,但老板娘还是听到了。
她包扎花束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怜悯。
她没有多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细致了几分。
最终,一束精心搭配、包装雅致的红玫瑰递到了解雨臣手中。
热烈的红,纯洁的白,苍翠的绿,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生命张力的画面。
“谢谢。”解雨臣接过花束,付了钱,礼貌地道谢。
抱着那束与周遭灰蒙蒙的冬日街景有些格格不入的、过分鲜妍的玫瑰,解雨臣走在回程的路上。
寒风拂过他精致却难掩疲惫的脸庞,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怀中玫瑰的花瓣,带来一阵阵幽香。
路人的目光偶尔会被这抱着大束玫瑰的俊美青年吸引,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这束花最终的目的地上。
回到院落,黑瞎子正站在院子里讲电话,看到他抱着花回来,墨镜下的视线在他脸上和花束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继续对着电话那头低声交代着事情。
解雨臣径直走到游佳萤的房门外。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聚一些勇气。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般的寂静。
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没有再敲,也没有出声呼唤。
他只是轻轻地将那束玫瑰,小心翼翼地、如同放置易碎的珍宝般,靠放在了她的门边。
娇艳的花朵倚着冰冷的木质门板,形成一种奇异而心酸的对比。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和门边的玫瑰几秒钟,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悄然离开。
他知道,她可能不会出来,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束花。
但他还是会这么做。
第二天,他又出现在了“拾光花坊”。
风铃再次叮咚作响。
老板娘抬头,微笑:“解先生。”
他走向那片红色海洋,轻声说:“老板,来一束玫瑰,包的好看点。”
“好。”
同样的挑选,同样的包扎,同样的沉默等待。
“她喜欢玫瑰。” 他再次轻声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必须履行的仪式。
抱着新的花束离开,将昨日那束可能已经有些萎蔫的花替换下来,将新鲜的、带着晨露和生机的玫瑰,再次轻轻放在她的门边。
日复一日。
解雨臣成了“拾光花坊”最固定、最准时的客人。
有时是清晨,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有时是傍晚,披着都市的霓虹光影。
他话语不多,总是直接走向玫瑰,提出同样的要求,留下那句同样的低语。
老板娘从一开始的熟稔,到后来渐渐带上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她不再多问,只是每次都会为他挑选最新鲜、最饱满的玫瑰,用最用心思的包装,仿佛也一同参与了这个无声的、试图温暖另一个冰冷灵魂的仪式。
院落里,游佳萤的房门外,那一抹鲜红色,成了唯一恒定的风景。
它们静静地绽放,然后默默地枯萎,再被新的绚烂取代。
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一场固执的守望。
黑瞎子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他理解解雨臣的心思,也明白这份关心的徒劳与珍贵。
他所能做的,只是确保外界的风雨不会打扰到这份沉默的坚持,和门内那个正在经历冰河纪的灵魂。
而门内,游佳萤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
她或许看到了门缝底下偶尔变换的影子,或许闻到了那丝丝缕缕、固执地渗透进来的玫瑰冷香。
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沉睡在冰层之下的鱼,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然而,解雨臣依旧每日前往花店,每日带回一束新的玫瑰,每日重复着那个无声的仪式。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他只是在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温柔的方式,告诉那个紧闭心门的人——
你看,花还开着。
这个世界,还有颜色。
我,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