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灯是惨白色的。
陈阳盯着天花板上的LEd灯管,眼睛被那白光刺得发酸。他翻了个身,身下的折叠行军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里是他的“家”——或者说,曾经是他的“战场”,现在是他的“避难所”。
这个办公空间,一个月前还挤着七个员工。现在只剩下一片狼藉:散落的文件、闲置的工位上蒙着灰的电脑显示器、白板上还留着半年前的项目脑暴图,线条已经模糊。只有他蜷缩的角落还算“整洁”——一张行军床,一个塞满衣服的行李箱,墙角堆着几箱泡面和矿泉水。
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味道。隔夜泡面汤、汗味、还有打印机墨粉的化学气息。窗户关着,因为外面工地彻夜施工的噪音更让人无法忍受。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陈雪:“稳定。罚款的事,你等我消息。”
短短十个字。陈阳盯着看了很久。他想回点什么,“谢谢姐”或者“不用,我自己想办法”,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什么也没打。
回什么呢?
说“谢谢”,就是承认自己无能到需要姐姐掏二十万救命。
说“不用”,就是虚伪。他现在连下个月办公室的租金都交不起。
他把手机屏幕扣在胸口,闭上眼。行军床的钢丝硌着背,很疼,但这种疼真实,比心里那片空荡荡的钝痛好受些。
二十万罚款。还有……十七天。
他爬起来,摸到桌上的烟盒,最后一根。点燃,深吸一口,尼古丁暂时麻痹了神经。烟雾在惨白的灯光下盘旋上升,像某种垂死的仪式。
目光落在对面墙上。
那里挂着一张照片,是公司成立第一年团建时拍的。他和李立勾肩搭背站在最中间,背后是海,所有人都笑得没心没肺。李立旁边站着孙丽华。照片角落里,严丽也难得露了脸,虽然笑得有些勉强。
现在呢?
李立塞给他两万现金时说,“阳哥,先撑着。丽华那边……我慢慢说。”李立说这话时不敢看他的眼睛。
孙丽华上周来过一次,拎了一袋水果和熟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在他吃面时,看似随意地聊起:“我表哥他们厂最近想搞个内部流程小程序,预算不高,但要求特别细。你说这种活儿,接不接?”
他当时没接话。现在想想,孙丽华是在探路。探他还有没有心气儿,探他肯不肯从最脏最累的小活儿重新开始。
至于严丽……
陈阳狠狠掐灭烟头。
他签离婚协议时,手没抖,字迹甚至比平时更工整。净身出户,房子、车、存款全归严丽。没有探视权条款,没有抚养费数额——严丽根本不在乎他给不给钱,她只在乎在法律上彻底切割干净。
“你恨我吗?”签完字,他问。
严丽收起协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失望,有愤怒,唯独没有恨。
“我恨你干什么?”她说,“我只恨我自己,当初为什么信你能成事。”
这句话比任何咒骂都狠。她不是恨他这个人,是恨自己看走了眼。他在她心里,已经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
陈阳抓起来看,是李立的微信:“睡了没?刚跟丽华聊了会儿,她说街道办好像在招标一个社区服务小程序,特别简单的功能。我明天去打听打听?”
陈阳盯着屏幕,眼眶突然发热。
他没回李立,就像没回陈雪。有些话说不出口。比如“谢谢你还看得起我”,比如“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比如“你们其实不用这样”。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走到白板前。
拿起一支快干了的白板笔,在那些模糊的旧线条旁边,开始写。
第一行:二十万罚款(17天)。
第二行:办公室下月租金(22天)。
第三行:吃饭交通(每天50,先算30天)。
第四行:……
笔停了。他写不下去。这些数字像一把把刀,插在心上,还要自己亲手去数刀柄。
但下一瞬间,他用力擦掉那几行字。
白板上留下一片模糊的痕迹。
他重新写,这次写得很大,很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穿板面:
翻身。
只有两个字。
写完了,他退后两步,看着。惨白灯光下,那两个黑色的大字张牙舞爪,像某种困兽的嘶吼。
必须翻身。不是因为还有梦想,不是因为不甘心。是因为——如果不翻身,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尊严,没有未来。连死,都会死得像个笑话。
手机在行军床上又震动起来。这次是电话。
陈阳没接。他知道是谁。应该是那个“杨哥”,那个拍着胸脯说项目绝对干净、出事了第一时间消失、最近又隐约冒头说“有门路”的“杨哥”。
去他妈的门路。
陈阳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的一条缝。外面是凌晨三点的城市,工地塔吊上的灯像红色的眼睛,冷漠地俯瞰着这片沉睡的废墟。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他考试考砸了,躲在房间不肯吃饭。父亲推门进来,没骂他,只是说:“人这一辈子,摔跤不可怕。可怕的是摔倒了,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他当时不服气:“那我要是爬不起来呢?”
父亲看了他一眼:“那就一点一点挪。手断了用手肘,手肘断了用下巴。只要还想往前,总有办法。”
那时觉得父亲说话太狠。现在懂了。
陈阳转身,回到行军床边,从行李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名片。最上面一张是他自己的,印着“陈阳 创始人\/技术总监”,纸张已经发黄。
他一张张翻过去。有客户,有供应商,有以前合作过的程序员。大部分人现在应该已经把他拉黑了,但总有几个……也许还愿意说句话?
他挑出三张,放在枕边。
然后拿起手机,打开计算器。
如果他接三个最基础的小程序定制,每个收费两万,扣掉税和成本,能剩三万左右。十七天,接四个单,可能吗?
不可能也要可能。
他躺回行军床上,把三张名片盖在眼睛上。纸张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像某种粗糙的安慰。
窗外的工地传来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
咚。咚。咚。
一声,一声,像心跳,像倒计时,也像……某种重新开始鼓动的节奏。
陈阳在黑暗中睁着眼。
他想,明天要去医院看母亲。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得刮胡子,换件干净衣服,最好带点水果。
他想,要回李立微信。就说:“街道办那个,资料发我看看。”
他想,等姐姐的钱到了,要写借条。利息按银行最高算。
他还想……
手机屏幕在枕边幽幽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陈阳闭上眼。
在彻底沉入睡眠前,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豆豆两岁时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画面。笑声很响,震得他耳朵发麻。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能给儿子整个世界。
现在他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重新挺直腰杆、走到儿子面前说“爸爸还在”的机会。
哪怕要爬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