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像是附骨之疽,缠绕着他汶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他试图靠自己站起来,但刚一动弹,肋部和左腿就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额角被打破的地方,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视野里一片猩红模糊。
“哥哥!”巴差带着哭腔的惊呼在耳边响起。一双小手颤抖着,用那件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外套袖子,笨拙又急切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哥哥你别动……巴差、巴差带你回家……”
回家?他汶混沌的脑子里划过一丝嘲弄。那个破烂的窝棚算什么家?但现在,那确实是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
他看着眼前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小脸,那里面充满了恐慌,却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的光芒。他想说“不用”,想推开他自己走,但身体沉重的根本不听使唤。
巴差不再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汶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摇摇晃晃地试图将他汶撑起来。
“你……不行……”他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行的!”巴差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执拗。他咬紧牙关,白皙的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细瘦的腿深深踩进泥地里,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他汶往窝棚的方向挪动。
这段平时跑着回去只需要几分钟的路,此刻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他汶大半个体重都压在巴差身上,男孩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他喘着粗气,却始终没有松开架着他汶的手,也没有喊一声累。
他汶半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侧那具小身体的颤抖和支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不顾一切的支撑。
终于,窝棚那熟悉的、破败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巴差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拖带拽地将他汶弄进了窝棚,让他小心地躺回那铺着硬纸板的“床”上。
做完这一切,巴差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胸脯剧烈起伏。但他只休息了不到一分钟,就立刻爬起来,跑到角落拿出储水的罐子和那块相对干净的破布。
他跪坐在他汶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浸湿布条,开始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他汶脸上的血污和灰尘。他的动作依旧笨拙,却充满了专注和心疼。
“哥哥,疼不疼?”他一边擦,一边小声问,眼圈又红了。
他汶看着他,想摇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没事。”
清理完脸上的伤,巴差看着他汶身上其他地方的青紫和擦伤,小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记得以前自己摔伤了,哥哥会去找一种有清凉气味的草嚼碎了给他敷上。他站起身:“哥哥,你等着,我去找药草。”
“不准去!”他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巴差疼得缩了一下。他汶的眼神锐利而恐慌,“外面危险!你就待在这里!”
他不能再让巴差独自出去面对任何风险。
巴差看着他眼中未散的惊怒和担忧,明白了他的恐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而是重新坐下来,小声说:“那……巴差不去。哥哥要喝水吗?”
他汶这才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是他汶有记忆以来最无力、也是最煎熬的两天。他动一下都浑身剧痛,只能大部分时间躺着。而生存的压力,并没有因为他的受伤而延缓脚步。
窝棚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储备很快见底。
第二天傍晚,巴差看着空荡荡的罐子和哥哥因为伤痛与饥饿而更加苍白的脸,抿紧了嘴唇。他站起身,拿起那个小小的布袋。
“我去找吃的。”他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不准!”他汶几乎是立刻反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因剧痛跌回去,额上渗出冷汗,“我说了……不准……一个人出去!”
“可是哥哥,我们没有吃的了。”巴差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清晰的、要活下去的理智,“你会饿,伤口也不会好。”
“我……很快就能好……”他汶喘着气,语气虚弱却依旧强硬。
“不行!”这次轮到巴差反驳了,他难得在他汶面前如此坚持,“哥哥要好好休息!”他走到窝棚口,回头看了他汶一眼,眼神柔软却坚定,“哥哥别怕,巴差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不等他汶再次反对,瘦小的身影就钻出了窝棚,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
他汶徒劳地伸着手,看着晃动的门帘,心脏被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攫住。他第一次痛恨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让巴差一个人出去……万一……万一又遇到诺鹏他们……
他不敢想下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煎熬。
而此刻的巴差,正站在贫民窟肮脏的街道上。晚风吹拂着他柔软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蛋。他紧紧攥着小布袋的带子,心里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害怕哥哥饿肚子,害怕哥哥的伤好不了。
他很清楚,靠自己去翻垃圾堆,像哥哥那样和大人甚至野狗争夺,他做不到。他太小,太弱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腿,没有走向那些危险的垃圾堆,而是朝着白天相对热闹、此刻还有些摊贩未收的街口走去。
他首先瞄准了一个正在收摊卖水果的阿婆。他走过去,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用那双清澈无辜、微微泛着水光的琥珀色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阿婆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阿婆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个漂亮得不像话、却穿着破旧的孩子,心一下子就软了半截。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阿婆放下手里的活儿,语气不由得放柔。
巴差适时地低下头,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婆婆……我……我哥哥生病了……我们……没有吃的了……”他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眼里水光潋滟,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想找点吃的给哥哥……”
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配上那真挚的担忧,几乎没有成年人能硬起心肠。阿婆立刻心疼地“哎呦”一声,连忙从篮子里拿出两个有些磕碰、但完全能吃的果子塞到巴差的小布袋里:“可怜的孩子,快拿着,拿去给你哥哥吃!”
“谢谢婆婆!”巴差立刻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泪花的笑容,乖巧地鞠躬。那笑容纯净又感激,让阿婆觉得这两个果子给得值极了。
初战告捷,巴差信心大增。他如法炮制,目标精准地投向那些面相和善的妇人、摆摊的大叔。
他对付大叔们有另一套方法。他会睁着大眼睛,用充满崇拜的语气说:“叔叔你好厉害,能摆这么大的摊子!”或者指着某样东西,天真地问:“叔叔,这个是什么呀?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通常,被这样一个漂亮又嘴甜的小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大叔们都会哈哈一笑,心情舒畅地顺手给他一点卖剩的蔬菜、一小把米,或者几颗糖。
偶尔遇到不耐烦或者驱赶他的人,巴差也不会纠缠,立刻乖巧地道歉离开,转向下一个目标。他聪明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聚集坏孩子或者醉汉的区域,只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活动。
当他带着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里面装着水果、一点蔬菜、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不知哪个好心人给的熟肉,回到窝棚时,他汶正死死盯着门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巴差完好无损地进来,他汶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随即涌上来的是更深的怒火和后怕。
“谁让你去那么久的!”他低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巴差却不怕他这副样子。他献宝似的把布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他汶面前,小脸上洋溢着混合着疲惫和成就感的红晕:“哥哥你看!有果子,有菜,还有肉!我们可以吃好几天了!”
他汶看着那些远远超出他平时能捡到的、质量好得多的食物,愣住了。他抬头,看着巴差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因为奔跑而泛红的小脸,所有责备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明白了,巴差用的不是他那种硬碰硬、从垃圾堆里搏杀的方式。这个小家伙,用他的漂亮、他的乖巧、他的嘴甜,开辟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更“轻松”的生存之路。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是欣慰,是心疼,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巴差唯一的依靠了。
巴差没有察觉到他汶复杂的心绪,他拿起一个最红的果子,仔细擦了擦,递到他汶嘴边,笑容依旧甜甜的:“哥哥,吃。吃了好的快。”
他汶看着眼前的笑脸和果子,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咬了下去。果肉香甜,汁水充沛。
他默默地咀嚼着,看着巴差忙碌地开始准备他们的晚餐,那小身板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精力。他意识到,他捡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漂亮累赘。这是一株在贫瘠土壤里,也能靠自己方式努力汲取阳光、顽强生长的幼苗。
而他,必须更快地好起来,变得更强。他要成为能守护这株幼苗的、最坚固的壁垒。因为这条他亲自捡回来的、漂亮又聪明的小蛇鹫,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