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混着泥土和灵息的微甜气息,还没在肺里暖热,就感觉变了味。
张玄远的目光从刘子宣那张瞬间绷紧的脸上,移到了他攥着传讯纸鹤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此刻却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风还是那阵风,吹过新生的灵稻苗,沙沙作响,可听在耳朵里,却多了几分萧瑟。
刚刚才点燃的希望,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刘族长?”
张玄远的声音很轻,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刘子宣的侧前方。
这个位置,既不显得逼迫,又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表情。
刘子宣像是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过头,看了张玄远一眼。
那眼神里,之前的无奈和决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手里的纸鹤捻成了飞灰,灰烬随风散去,了无痕迹。
“张玄远。”刘子宣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称呼“张家小友”。
“你觉得,我们端稳了这碗汤?”
张玄远没吭声。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刘子宣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汤还没到嘴边,就有人想来掀桌子了。”
他抬起头,望向东边连绵起伏的清凉山脉轮廓,那里在暮色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江口郡那帮人,鼻子比狗还灵。潮音山灵光冲天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了。”刘子宣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一件极度机密的事情,“刚才我江口郡的姻亲传讯过来,清凉山那边,已经炸了锅。”
张玄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下。
江口郡。
虞国南方修真界的中心,家族林立,盘根错节。
跟他们这些偏居一隅的“乡下”家族,完全不是一个体量。
“就在半个时辰前,青乌潭的赵庆年,清凉山的肖宏玄……江口郡有头有脸的十几家筑基,全都聚在了清凉山顶的议事厅。”
刘子宣每说一个名字,张玄远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些都是在郡府名录上排得上号的大家族,任何一家,都比张家强上不止一筹。
“他们还请去了一位贵客。”刘子宣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洪山宗,紫府长老,穆怀山。”
张玄远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洪山宗!
如果说青玄宗是虞国北境的霸主,那洪山宗就是当之无愧的南境之王。
两宗一南一北,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却摩擦了数百年。
一个紫府长老……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能开宗立派,坐镇一方的真正大能!
吴像帧那样的筑基后期,在人家面前,恐怕连站直腰杆的资格都没有。
张玄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子眼一阵发干。
他终于明白刘子宣脸上那死灰般的凝重从何而来了。
这已经不是掀桌子了,这是要连人带锅一起端走。
“赵庆年的夫人,是穆长老的嫡亲外甥女。”刘子宣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力感,“听说,赵庆年在议事厅里,把潮音山的事说得那叫一个委婉动听。只说青玄宗行事霸道,强占矿脉,只分了我们这几家一点残羹剩饭,还要我们掏空家底去给他们建阵法……”
张玄远听得眼皮直跳。
这话术,真是诛心。
明明是他们上赶着献宝求分润,被赵庆年这么一说,就成了青玄宗仗势欺人,他们几个成了被压榨的苦主。
这帮人,是想借洪山宗的手,从青玄宗的嘴里抢食!
“穆怀山问了灵矿的规模,赵庆年添油加醋,说至少是中型矿脉,能开采五百年……”刘子宣苦笑一声,“那些家族当场就跪了一片,求穆长老为江口郡修士做主,不能让北边的青玄宗把手伸得太长。”
疯了。
这帮人都疯了。
张玄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这些小家族,在两大宗门的夹缝里,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一旦起了冲突,第一个被碾碎的就是他们。
张家刚刚凑出来那点血汗钱,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会被碾成齑粉。
他下意识地看向远处那道渐渐隐没的青金色灵光,那曾是家族百年的希望,现在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然后呢?”张玄远的声音有些沙哑。
“然后?”刘子宣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一点力量,“穆怀山当场拍板,说此事事关南境修士的颜面,他一人做不了主。他已经动身,即刻返回宗门,要将此事禀报给……杨老祖。”
杨老祖。
张玄远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洪山宗唯一的元婴老祖,杨见愁。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
那一瞬间,张玄远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了。
风陡然变大,吹得山谷里新栽的灵稻田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浪,猎猎作响。
远处,青龙九鼎阵的光华依旧流转,守护着这片看似生机勃勃的山谷。
可张玄远却觉得,那光罩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在遥远的洪山宗深处,那位元婴老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指尖轻轻敲击扶手的声音。
那每一记敲击,都像是一柄即将落下的巨锤,而他们张家,就是那铁砧上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