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裴闻铮都未再收到许鸣玉的来信,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独自一人坐在圈椅之中,裴闻铮神情紧绷,周身突然升起一阵恶寒!
晴朗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却似乎根本暖不了他分毫。
身前书案上摆着许鸣玉几日前递来的信,上头写着她未能如愿寻到簪莺等人,请他务必设法将人拦在京城城门之外。
信上笔墨寥寥,可字字句句皆是在为他设想、盘算,裴闻铮不错眼地看着干透了的字迹,置于椅侧的手缓缓紧握。
不成!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有事!
一炷香后,裴府的马车行至刑部衙门外,他一袭朱红官袍,肃着面容自马车上走下,随即握着厚厚的卷宗大步走进刑部大门。
廊庑下,周湛正从梁荃升手中接过案卷,余光中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抬眼。
见裴闻铮大步而来,眼中顿生波澜。
梁荃升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瞧见来人后,诧异道:“裴大人怎么来了?”
“不知。”周湛将案卷递还,随口吩咐:“你先回值房去。”
梁荃升见状,抬手便扯住周湛的衣袖。
周湛回身,见他欲言又止,眉头一挑:“怎么?怕我对他不客气?”
心思被戳破,梁荃升干笑一声以作掩饰,随即道:“下官知晓您眼中揉不得沙子,但裴大人好歹官大一级,明面上您多少给点面子。这万一,他去官家面前参您一本,届时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平日里待他很不友善?”
梁荃升定定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您二人坐在一处时,下官都担心您掀桌!”
周湛闻言,眉心拧紧,片刻后又舒展,他将衣袖从梁荃升手中抽出来,眼见裴闻铮已至近前,他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梁荃升闻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周湛抬了抬手,抚平袖口上被梁荃升攥出的褶皱,随即迎向裴闻铮。
他面上平静至极,实则心跳如擂鼓。
裴闻铮冷着面容走上台阶,甫一对上周湛的视线,脚下便是一滞。
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但此刻他不欲深究。
周湛心下紧张,他竭力绷出个笑脸:“裴大人今日来我刑部,所为何事?”
裴闻铮看向手中的案卷,耐着性子道:“鬻官案的卷宗,本官私以为还需让姚大人过一过目,不知他眼下可在刑部?”
“姚大人奉召入宫去了,还不曾回来。”周湛见他语气冷硬,心下颇有些酸涩,但面上不显:“裴大人若是信得过下官,不如由我代为转交?”
裴闻铮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随即大步往里走,他今日非见到姚琢玉不可!
周湛僵着脊背看着他从自己身侧越过,面上尽力维持的笑意缓缓敛下,他听见裴闻铮如是道:“不必,本官就在这儿等他回来!”
周湛垂下眼,他未曾回头,语气中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裴大人这是信不过下官?”
裴闻铮脚步一顿,他转身看向身后那道似有些孤独的身影,否认:“与你无关,本官只是还有要事,要与姚大人商议而已。”
是啊,自己误解了他三年有余,期间冷言冷语,如今怎能要求同样骄傲的他,一夕间便接受自己的愧疚,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周湛深吸一口气,再回头时,面上依旧落着几分客气的笑意:“如此,裴大人随下官入内用些茶水吧。”
“多谢。”裴闻铮跟着周湛往里走,目光虚虚落在他脊背之上,他总觉得今日的周湛与往日不同。
但有些窗户纸,还是别戳破了吧,他想。
***
直至天光敛尽,姚府的马车才出现在刑部衙门外,田茂搀扶着姚琢玉走下马车。
甫一站稳,姚琢玉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停着裴闻铮的马车。
眼中落着些许诧异与兴味,他看向田茂,后者忙低声道:“老奴行事极为小心,京郊那处院落中别说消息了,蚊虫都未曾飞出一只去!”
“那就好。”姚琢玉冷哼一声:“裴闻铮来得正巧,本官正要会会他呢!”
说着,他提起官袍下摆,大步往衙门内走。周湛此前已与上上下下都交代过,如姚琢玉回来,便引他去后头值房。
衙门各处已掌了灯。
裴闻铮只身坐在值房中,身侧茶水已不知续了多少次,有小厮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燃房中烛火。
烛光遥遥映来,驱不散他眼底的晦暗。
又坐了会儿,听见檐下有脚步声传来,裴闻铮缓缓抬眼,往门口瞧去。
须臾,便见同样一袭朱红官袍的姚琢玉出现在视野之中。刑部尚书乃正三品官,按理来说,裴闻铮须向姚琢玉行礼,可他只好整以暇地坐着,并未起身。
姚琢玉提步迈过门槛,打眼瞧见裴闻铮便朗声一笑,边往里走边拱手告罪道:“听闻裴大人在此候了本官两个时辰,真是失礼。实则是圣上召本官议事,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辰,叫你久等。裴大人心中不会恼了本官吧?”
裴闻铮面上笑意极淡:“圣上信重姚大人,下官自是喜闻乐见,怎会因此恼怒?”
“裴大人年纪虽轻,但胸怀实在豁达。”姚琢玉在裴闻铮对面落座,瞧见他手边厚厚的案卷,眉头一挑:“这是……”
“鬻官案的案卷。”裴闻铮抬手端起茶盏:“圣上既指明要三司会审,这案卷自该让姚大人也过一过目。”
“区区小事,何劳你亲自在此等候两个时辰?”姚琢玉审视般看着他,嘴角笑意渐浓:“只消打发个人送来即可。”
“倘若只是来送案卷,下官自然可以假手于人,”裴闻铮揭开茶盏,缓缓刮去茶水上头飘着的茶沫:“只是有一事,下官觉得很是可疑。”
“何事?”
“咚”的一声,裴闻铮将盏盖搁下,随即抬眼,透过昏黄的烛火,目光定定落在姚琢玉面上:“孙翮此人似乎是属河蚌的,下官无论用何种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皆不能撬开他的嘴。姚大人可知为何?”
“实不相瞒,”姚琢玉神情无奈:“当初他羁押在我刑部狱中之时,周湛便严审过此人。”
“结果如何?”裴闻铮明知故问。
“自然是一无所获。”姚琢玉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究竟是招无可招,还是刻意隐瞒。”
裴闻铮面上落着几分笑意,眼底情绪全然看不真切:“无论如何,人总有弱点。”
“此言可会太过绝对?”烛火跃动,姚琢玉眼中隐隐可见戏谑:“裴大人也有弱点么?”
二人之间,所隔不过几步,但此刻相对而坐,却如同隔着天堑一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得大抵就是此情此景了。
良久,裴闻铮微微一笑,语气少有的坦诚:“自然,下官亦不能免俗。”
二人过从不密,此刻他此言倒是有些交浅言深了,姚琢玉亦有些意外。
下一刻,却见裴闻铮抬眼看向自己,薄唇一动:“实不相瞒,有一女子,于下官而言重逾性命。”
姚琢玉震惊于他的直白,少顷突然摇头一笑:“裴大人倒是令本官意想不到啊!”
官袍中,五指紧握,掌心处痛意钻心,可裴闻铮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姚大人或许不信。”
“并非不信,只是意外,你为何与本官说这些?”
裴闻铮不答,只扬声道:“姚大人,倘若有人以她的性命,迫下官赴死,下官亦绝无二话!所以她活着,当比死了,有价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