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有意重新对永昌侯贪墨赈灾银案论罪的消息如同长了腿一般,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前朝也为此吵翻了天,结论不一而足。
而始作俑者裴闻铮只袖手立在朝臣之间,冷眼旁观同僚们自作聪明,暗自揣度着赵泽的意思,在朝堂之上斟酌、权衡、计较……
纵然吵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曾瞧见有人失了分寸,为正义将自己的荣辱得失抛诸脑后。
是了,许多人只顾自己的言辞是否别出心裁,是否切中圣上的心意,但最终无论永昌侯被如何处置,就算最后逃不过一个死字,终归也与他们无关。
而赵泽则稳坐钓鱼台,无论朝臣如何试探,也不曾表露丝毫内心真实的想法。
争吵过数次之后,裴闻铮的目光徐徐从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庞上扫视过,可偌大朝堂之上,如自己一般立场明确的,不过寥寥数人。
奏请赐死永昌侯的,更是少之又少,周湛算一个。
赵泽佯装举棋不定,实则私下已将众朝臣的秉性看了个一清二楚。
今日的早朝仍未能争出个结果,背过人后,赵泽面上的纠结之色已然不见。
李染搀扶着他往文德殿走。
行出几步,赵泽看着高耸的宫墙,状似不经意道:“李染,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永昌侯?”
李染闻言,立马将腰塌下一些,神情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圣上,奴婢不过一介阉人,如何敢妄议朝政?”
赵泽“啧”了一声,不满道:“朕让你说,你就说!”
“这……”眼珠子转了几转,李染这才小心翼翼道:“回圣上的话,奴婢胸无沟壑,亦无才学,当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您深知奴婢秉性,定然对您做出的任何决定,马首是瞻。”
李染的腰塌得更低,仿佛要埋进地里去。
赵泽闻言,先是轻笑了几声,随即抬手好兴致地冲他点了点:“你啊你啊,跟了朕这么多年,别的无甚长进,这张嘴倒是愈发伶俐。”
“奴婢愚钝。”
二人说着话,文德殿便已在眼前。
宏伟的门扇徐徐推开,赵泽一脚刚迈进门,抬眼便瞧见端坐在一侧圈椅中的身影。
面上笑容戛然而止。
李染偷眼觑了觑他的面色,见他面色一沉,便知他对此人的来访心生不悦。
他极有眼色地将殿中伺候之人尽数遣了出去。
赵泽独自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阻绝了门外未尽的天光。
大约是察觉光线暗了下来,殿中人转过视线,看见赵泽的瞬间,面上扬起似是而非的笑意:“圣上可算回来了。”
赵泽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提步往里走:“母后是何时来的?”
“大约一个时辰前,”章太后指了指身侧的茶盏:“这茶都喝了两盏,而圣上早朝才散,当真辛劳。无论如何,还是圣躬要紧。”
“多谢母后挂心。“赵泽语气淡淡,他大步走去御案后落座:“母后幽居佛堂多年,便是年节也不曾踏出半步,今日破天荒亲临文德殿,应当不是挂心朕的身子那么简单吧?”
“自然不是,”章太后斜倚在圈椅中,未施粉黛的面庞显得苍白羸弱,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哀家是为永昌侯如何论罪而来。”
赵泽掀起眼皮,沉声道:“母后有何高见?”
“圣上早已亲政,哀家本不该插手朝政。但永昌侯是哀家胞弟,他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大罪,哀家本无颜为他求情。”章太后端起早已放温了的茶饮了一口:“可说起来,先父还是很有些先见之明的。”
赵泽知道她口中的“先父”,指的是已故永昌侯,他也曾以才学名动天下,后来深得先帝信重。
“此言何意?”赵泽不解:“此事与老侯爷又有何关系?”
“先父早知章绥是个不成器的,故而临终前请求哀家答应他一件事,”章太后微垂着双眼,叫人瞧不清她的神情:“那就是无论如何,要哀家竭力保全章绥一条性命。”
“母后答应了?”
“是,”章太后抬起眼:“故而哀家今日前来,不敢求圣上宽宥章绥,只求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予他一条生路。”
“倘若朕不呢?”
“那哀家只有舍命相求了。”
“母后这是在威胁朕?”
“哀家不能食言于先人。”
“咚”的一声,赵泽大力拍在御案之上,面色铁青。
殿外,李染听闻动静,正欲推开门,便听见殿内响起一声怒喝:“没有朕的吩咐,谁都不要进来!”
叩上门扇的手再次收回,李染只好缓缓退去一旁。
赵泽看着堂下面不改色的章太后,突然怒极反笑:“母后还真是与永昌侯,姐弟情深。你可知他犯了何等大罪?”
“哀家知道他罪无可恕,”章太后举目望向赵泽,眼底不知是自厌还是什么:“圣上,若是哀家未曾答应先父的请求,今日无论你对章绥是杀是剐,哀家都不会踏出佛堂半步!”
“可你还是来了。”赵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永昌侯不死,则大齐威信不立,纵然有此后果,母后也要请朕保全他一条性命?”
章太后深吸一口气,语带哀泣:“圣上,哀家求你之事,至今不过两件……”
“别说了……”赵泽无力地在案后坐下,想起旧事,他额角突突直跳:“让朕好生想想。”
“好。”沉默片刻,章太后执着手帕掖去眼底薄泪:“但愿圣上不会叫哀家再次失望。”
赵泽沉默了许久,只听见殿门开了又关。他靠着椅背仰起头,眉心拧出清晰的褶皱。
良久,一声叹息在殿中响起。
***
走出文德殿,章太后宛如脱了力一般,她将半副身子的重量都压向身旁的玉映。
眉间萦绕着深深的愁绪。
玉映见状,紧握住她的臂膀:“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章太后举目,看向连绵的屋檐:“玉映,我好似被禁锢了一生的金丝雀,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殿,便是禁锢我的囚笼。”
“娘娘……”
“所有人都在算计我,包括我的父亲。”她微微一笑:“他知我重诺,便以孝道迫我,眼下也如愿了。”
玉映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章太后面上笑意渐浓,可眼底却一片湿润,她翕动着唇:“而这世上,唯一以真心待我之人,早已死在了永历十年的那场春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