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烛火昏昏照在那人快步向前的身影之上,身上灰扑扑的仆从服秩稍显单薄,他似乎也是不堪冬夜严寒,一个劲儿地蜷缩着身躯,只顾埋着头大步往前走。
姚府随处都燃着灯,可昏黄的灯火并不足以抵御凛冽寒风。
眼下天色已晚,除了各处值夜的下人尚在忙碌外,其余人早就躲进房里歇着去了,并没有什么人在外走动。
他顺着廊庑一直走,眼见下人房就在眼前,可他并没有踏入,反而加快了脚步径直往前走去。
再往前些,西角门子已遥遥在望。
此处是外头的脚夫为姚府送菜时常走的门儿,平日里人迹罕至,故而此刻并未燃灯。
一路通明灯火,到这儿戛然而止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高高的院墙挡住了肆虐的寒风,来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至极的双眼。
正是李大壮!
他这一路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整颗心仿佛在嗓子眼儿里跳动,背后沁出的汗黏着里衣,不大舒服。
平日里的老实人,今夜也算豁出去了,好在结果不孬。
事到如今,他心情复杂,忐忑不安夹杂着些许窃喜与激动,恨不得立即飞奔出门去。
可是不能,此前几次被田茂堵在门口的经历,让他想起来都脊背生寒。
四下环顾一番,确信周遭无人,他这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朝着西角门走去。
他屏着一口气,朝着门栓伸出手,只见整条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
往日他寻得借口还能将田茂糊弄过去,今夜若是叫人拿住现行儿,怕是就不能就此轻轻揭过了。
远处人家传来几声犬吠,细小的动静在他耳中也被成倍放大,李大壮何曾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他强令自己冷静。
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他伸出手,搭在门栓上,正要用力抬起,却听见门扇外传来清晰地动静。
李大壮心下一沉,透过门缝,借着外头之人举着的火把,他瞧见了几道模糊的身影策马而来,随后驭马,堪堪停在门外。
眼前的门扇似乎荡然无存一般,李大壮顿时慌乱起来!
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不多时额上便已冷汗涔涔,可此刻,他整个人宛如钉在了地上一般,根本挪不动分毫。
冷汗从额间落下,渍进眼中,他僵硬地从门缝中看着几人从马背上搬下一只硕大的麻袋,扔在地上后,还不甚满意地踹了几脚。
随后,两人骂骂咧咧地抬着那只麻袋,快步走上台阶,随着他们走近,与李大壮仅一门之隔!
门后,李大壮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他微微垂眼看了下身下,隐约觉得自己快要失禁了。
他踉跄着脚步往后退了几寸,下一刻,便见一把长刃自门缝中插进来,泛着寒芒的刃尖儿离他的身子仅一寸之距!
瞧见这一幕,李大壮汗毛直立。
长刃抵着门闩往上抬,眼见门闩已然松动,他突然回过神儿来。
不成!
不能站在这儿等死!
下一刻,木质的门闩“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外头的人驾轻就熟地推开门走进来。
为首之人站在门内,敏锐地四下观望了一眼。
抬着麻袋的二人支撑不住,从他身侧艰难挤过去,一人因不堪重负而涨红着面庞:“别看了,快来搭把手儿,这畜生死沉死沉的!”
那人分明听见了同伴的话,却并未收回目光,又打量了片刻,这才蹙着眉头喃喃道:“莫非是我的错觉?”
“再不来……我俩就抬不动了,届时摔死了这畜生,大人追究起来,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为首之人不悦地瞥了说话之人一眼,随后转过身,先麻利地将西角门又闩上后,这才与几人一道抬着那只麻袋往里走。
不远处院墙下的一只水缸后头,李大壮竭力掩藏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那几人走远之后,才如释重负。
经此一吓,他再不敢耽搁,唯恐方才那几人再杀个回马枪!
几步奔至西角门,他轻手轻脚地抬起门闩,确认无人在外,这才猫着腰钻出了门。
方才那几人的马还拴在外头的树干上,他奔出几步后,脚步一顿,索性顺手牵了匹马便翻身而上。
他从未骑过马,此刻紧紧攥着缰绳,小声安慰自己:“马跟驴应当没有两样,一样骑,一样骑……”
说着,双腿稍一用力夹了下马腹,下一刻,只听见那马儿嘶鸣一声,随即扬蹄疾冲出去,幸而李大壮强自稳住身形,这才未曾被掀下马来!
***
裴府。
许鸣玉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那顶玉冠。
明明已经查出了真相,嫌犯也快伏法,可她心中仍旧空落落的。至亲之人的离世,就好似有柄利刃戳进心窝,将心脏狠狠剜去一块。
从此,日也痛,夜也痛。
裴闻铮拎着食盒走进院中,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放下食盒缓缓走近,立于许鸣玉身前,语带安慰:“鸣玉,你心中难受,就哭出来吧。”
许鸣玉仍旧看着那顶玉冠,久久不曾开口。
裴闻铮心中不忍:“于许大人而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不是你千里迢迢远赴兰县,他的尸骨或还埋在堤坝地下,不见天日。”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她,许鸣玉缓缓开口,声音倒是出奇得平静:“可我做得再好,还是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这世道还真是怪,好人的命为何就不能长一些?”
她抬起眼,径直望进裴闻铮眼中:“虚怀,你能让世道变得好一些吗?”
裴闻铮面上泛起些许笑意来,他掀袍在许鸣玉身前蹲下,扬起面庞,一字一顿道:“世道向好,非一人一日之功,我不敢言绝对。但我敢与你承诺,只要我活着,便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也无碍,”他坦然一笑:“到那时,只盼我死得其所,寥寥经验可为后人筑康衢,等待与我等同心同德之人得偿所愿。”
“这世间,还会有与你同心同德之人么?”
“会的,总有人不凉热血。”
“大人———”谢珩奔进院中,来不及全礼数,只急急道:“兰县……兰县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