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松闻言,心下狠狠一跳!
他回望向李染带笑的目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往头顶上冒。
脑袋霎时清明了些,他干笑一声,掩饰道:“您似乎话里有话,奴婢驽钝,倒是听不大明白。”
李染眸色更深了些,他笑意未减:“咱家不过一句无心之言罢了,何曾有其他深意?你当真是想多了。”
说完,不待尹松接话,李染便如无事人一般,转身绕去大明殿后,独留尹松一人驻足在原地,面上神情晦暗难辨。
少顷,一人身着绿色官袍出现在宫道尽头,尹松仔细辨认,识得来人身份,这才按下心头不安,长舒了一口气。
他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迎,见季思嘉气喘吁吁地赶来,尚且来不及怪罪,只道:“季寺丞,你可算来了!”
季思嘉拱手一礼,他探眼望向尹松身后的大明殿:“是我来迟了,早朝……”
“还未开始,你眼下入内还来得及。”尹松急道。
季思嘉忙不迭颔首应下,当即便想绕过他去殿中列席。
错身之时,尹松手一抬,拉住他的衣袖,道:“容咱家过问一句,此前主子爷交代你的事,可曾办理妥当?”
“天使放心,必不让主子爷失望。”季思嘉如是答道。
他态度恭敬,应对有礼,但不知怎的,尹松心底的不安又攀升些许。
目光落在季思嘉面上半晌,见时辰已然不早,尹松松开手,侧身让开道,容他经过。
不多时,午门城楼上,钟声响起,早朝伊始。
只见赵泽身披帝王朝服,大步走上御座,身后李染小步跟着,随后躬身立于阶下。
待赵泽坐定,百官掀袍执臣子礼,山呼万岁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大明殿。
赵泽的目光平静地从众朝臣面上扫过,手掌一抬,肃声道:“免礼。”
“谢圣上。”百官不约而同地叩首谢恩后,缓缓站起身。
殿外,尹松挥退奉茶的内侍,脑海中不断响起李染方才的话,不知怎的,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转眼瞧见大明殿高门紧闭,他驻足许久。咬了咬牙,尹松垂首躬身走进大明殿,与一众内侍一同候立在大殿两侧。
趁人不注意,他略略抬起头,目光越过众朝臣,精准地落在那片绿色的衣角上。
季思嘉官职低微,只能在队伍最末列席,相隔较远,故而此刻,尹松已然瞧不清他的容貌姿态。
端于身前的双手缓缓紧握。
成败,便在今日了!
倘若能顺了圣上的心意,日后定然能与李染并肩而立,再也不必受人驱使!
思及此,尹松心中大振,他缓缓挺直了脊背。
李染余光中瞧见,嘴角顿时泛起三分戏谑笑意,须臾便敛下,再无踪影。
“众爱卿可有事要奏?”赵泽抬手撑在御座上,朝众朝臣扬声道。
尹松闻言,饱含期待的目光径直望向人群末的季思嘉。
他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却见季思嘉只垂首站在原地,周遭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一般。
心中不安渐浓。
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一凛,抬眼却见赵泽不悦地瞥了自己一眼,尹松整个人顿时遍体生寒!
姚琢玉顺着赵泽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季思嘉。
赵泽心头大患为何,他再清楚不过。
面上泛起些笑意,姚琢玉状似无意道:“两名嫌犯移交大理寺已有几日,眼下裴大人又因伤重告假,不知季寺丞审理得如何?倘若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大可坦言,我刑部愿鼎力相助。”
此言一出,众朝臣的视线纷纷落在最末的季思嘉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季思嘉闻言,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抬眼静静回视这些或是打量、或是戏谑的目光。
至于担忧,也有,不过寥寥,他只在不远处的周湛面上瞧见了几分。
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神情之上满是讽刺。
也对,站在这大殿之上的官员,各个手执权柄,贪墨赈灾银也好,卖官鬻爵也罢,于他们而言,都只是一桩案子罢了,损不了他们分毫利益。
而他这一微末小官,于这些朝臣而言,更与陌生人无异,为何要为他忧心?
这官场,真是恶心透了!
神情几经变化,季思嘉咽下喉间苦涩 ,终于执着笏板出列,他屈膝跪下,扬声答道:“圣上明鉴,下官已审问过嫌犯,业已取得了口供与证物,贪墨兰县赈灾银一案已有眉目。”
尹松闻言,吊在嗓子眼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微微抬起下巴,眸间染上些许笑意。
成了!
他掀起眼皮看向御座阶下的李染,先前矫饰的恭敬骤然消失。
李染瞧见他眼中的挑衅,只回之一笑,轻蔑之意不加掩饰。
尹松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口银牙几要咬碎!
赵泽并未瞧见二人旁若无人地打机锋,只看着殿中的季思嘉,他微微前倾了身子,佯装毫不知情道:“哦?不知此案祸首究竟是何人?”
季思嘉抬眼,视线落在赵泽露出朝服的明黄鞋履之上。想到自己要做什么,心底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快意来。
人群中,周湛正欲执着笏板欲出列,抬眼触及曾山敬的目光,脚步一顿。
只见曾山敬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殿中,季思嘉紧握着笏板,他无视周遭各色目光,只扬声道:“回圣上的话,祸首正是永昌侯章绥!”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遍整个大明殿,朝臣闻言,神情各异。
而这一句,宛如一道春雷一般炸响在尹松耳畔,他顿时愣在原地。
怎么会?
怎么会!
尹松猝然看向殿中的季思嘉,眼神飘忽着落不到实处,嘴唇上血色褪尽。
朝臣顿时议论纷纷。
“永昌侯,怎么是他?”
“一介小小寺丞所言,当不得真的,且看圣上如何示下吧!”
……
赵泽神情骤然锐利,朝服衣袖下,手指紧握着。
姚琢玉见他神情难看,握着笏板上前道:“圣上容禀,微臣以为,季寺丞所言究竟是虚是实,尚需验证。”
他用词严谨,但其中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季思嘉自然听得出来他的言下之意。
小小寺丞人微言轻,他口中之言自然是做不得数的。
多可笑?
季思嘉分明怒极,但面上却不可抑制地露出几分笑意来:“圣上明鉴,铁证如山,容不得祸首抵赖……”
他看向姚琢玉,嘴角一翘,挑衅道:“更没有丝毫摇摆之余地!”
还不待赵泽斥责,姚琢玉转过身,含笑地看着季思嘉:“季寺丞官职不高,这语气倒是狂妄得很。你可知,便是大理寺卿裴闻铮在此,亦不敢如此放肆!”
“据实禀告也算放肆的话,”季思嘉深深叩首:“那下官只能放肆一回了!”
他深埋着脑袋,手掌撑在冰凉的石板上。此刻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今晨临行前,裴闻铮由谢珩搀扶着,也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消怠,只语重心长道:“今日无论发生何事,大殿之上,不必与人争论计较。相信我,我已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寒窗苦读数年,不要做无谓之事。”
当时他未曾开口,眼下倒是想问裴闻铮一问:可裴大人,什么是无谓之事,什么又是有意义之事?倘若我分不清,又该如何是好?
曾山敬回身,看着殿中跪着的身影,正欲说些什么打打圆场,便见一名内侍快步走进殿中,朝赵泽道:“圣上,襄王世子求见。”
“赵昀?他来做什么?”赵泽心头正烦,闻言更是无甚好脸色:“眼下早朝未散,请他在文德殿候着吧!”
“圣上,世子爷称他有顶顶要紧之事,要告知于您,拖延不得。”内侍低着头,声音愈来愈轻,说完,他觑见赵泽不悦的神色,额上顿时冷汗涔涔。
下首,曾山敬闻言笑道:“官家,世子爷向来稳重,或是真有要事禀报也未可知啊。”
赵泽思忖片刻,这才松口:“也罢,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