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裴献遣人将大夫好生送出了门。
谢珩看了许鸣玉一眼,欲言又止。见裴献与柳婉容也朝自己瞧来,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今日刑部向大理寺移交嫌犯,裴大人正好得空,便亲自去了刑部狱一趟,谁知途中便遇了袭……”
“凶手可曾逃脱?”
“凶手已被擒获,眼下已投入了大理寺狱。”
“是谁?”许鸣玉眼底隐有薄泪,她仰着面庞,神情倔强:“究竟是谁要对裴闻铮下手?”
事出突然,此刻人人都挂心于裴闻铮的安危,自是无人去深究许鸣玉称呼上的失礼。
“尚且不知。”谢珩摇了摇头,高高束起的马尾似乎也塌了下来。
裴献叹了口气:“虚怀执掌刑狱,平日里又不近人情,这是遭人妒恨了。”
许鸣玉下意识便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柳婉容揩尽眼底的泪,柔声道:“老爷,云枝,虚怀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眼下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且先回房去等消息吧。”
裴献点了点头,他嘱咐谢珩:“好生照料,若有事及时来报!”
谢珩拱手应下:“是。”
柳婉容伸手去拉许鸣玉的手:“走吧,云枝。”
许鸣玉站在原地没动,她望向那扇大开的门,裴闻铮还躺在房中生死不知,她不能走。
柳婉容看着掌心中的手一点点挣开,眉心紧拧着,她还要再劝:“云枝?”
“母亲,我留在这儿替兄长熬药吧。”许鸣玉艰难扯起一抹笑,佯装轻松道:“谢珩是男子,难免粗心,我留下来搭把手。”
“这……”柳婉容笑意勉强:“这于理不合。”
“我与兄长有兄妹之谊,眼下他受了伤,我替他煎几副药有何不妥之处?”
裴献见她神情执拗,叹了口气,他拉过柳婉容:“云枝说得对,她与虚怀是兄妹。煎药而已,算不得失礼。”
柳婉容看了许鸣玉几眼,眼底闪烁着许鸣玉看不懂的情绪,但她此刻已不愿深究。
许鸣玉如愿留了下来。
待裴献二人离去,许鸣玉快步走进房中,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榻上,只见裴闻铮趴在软枕上,眉眼紧闭着,面色惨白如纸。
覆于锦被下的上半身赤裸着,白色的纱布从肩膀上斜着缠下来,右侧脊背上洇出鲜红的血。
他皮肤白,这血印更加刺目。
许鸣玉深吸一口气,她缓步走近,谢珩见状,忙将房中伺候的人支了出去。
她屈身在床榻旁坐下,双手松松覆上裴闻铮的手背,声音虽颤抖却坚定:“谢珩,今日发生之事,你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床榻上,裴闻铮缓缓拧紧了眉。
许鸣玉见状,忙凑近些,低声道:“裴闻铮,你是不是哪儿疼了?”
她抬手欲抚上他的额头,可手刚伸到一半儿,却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
裴闻铮睁开眼,含笑望着她,喉间溢出一声笑:“哪来的小娘子,这么凶?”
许鸣玉的泪蓄在眼底,要落不落的模样,眼中心疼与喜悦交织着。
裴闻铮将她的手紧握,哑声安慰:“鸣玉,我无碍。”
“你……”许鸣玉一开口,嗓音便是一哑,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来,砸在他的手指上。
许鸣玉抽回手,擦干净面上的泪,当即怒道:“你骗我做甚?”
谢珩走上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小娘子,大人也不算骗您,这伤确实是真的。”
裴闻铮侧过身子艰难抬手,指腹轻轻替她擦拭着面庞上的泪痕,语气中带着许多心疼之色:“事出有因,我不是故意受伤的。”
许鸣玉声音有些瓮瓮的,她垂着视线,看着他脊背上又渗出血来,轻拍了下他裸露在外的臂膀,肃声道:“老实趴着回话!”
裴闻铮见她凶巴巴的,不由轻笑出声,却不慎扯到背上的伤口,面上笑容一滞。
他在许鸣玉的威压下乖乖趴好。
许鸣玉小心避开伤口,替他掖好锦被,语气依旧恶劣:“那你说说,方才这场戏又是演给何人看的?”
“官家,”裴闻铮直言不讳:“鸣玉,赈灾粮案就要真相大白了,你高不高兴?”
许鸣玉面上写满疑问。
谢珩看了眼床榻上仍很虚弱的裴闻铮,认命道:“小娘子,属下给您解释。”
“好,你说!”许鸣玉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谢珩的心更虚了些。
两个时辰前。
裴闻铮端坐于马背,含笑看着囚车中的仲辛之与孙翮,随即朝着马文元道:“刑部相关案卷,可有一并移交?”
马文元拍了拍马背上的箱笼:“案卷皆在此处,下官办事,大人您就放心吧。”
“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回大理寺去吧。”裴闻铮说完,一扯缰绳,胯下马儿打了个响鼻,缓缓调转了方向。
小巷中,如风沉下身子,眼底杀意再难遮掩!
他指节用力,握紧了刀鞘,蓄势待发。
可他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珩领着数人,早已在暗处窥伺,亟待“螳螂”抬起爪牙。
裴闻铮纵马缓行在前,马文元等人押着囚车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踏入了那条偏僻的小巷。
如风见“猎物”已然入网,眼底浮现些许轻蔑的笑,他嗤笑一声:“堂堂大理寺卿,不登明堂,偏要往这阴沟里闯。今日若是死在此处,也是你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身后的衙役们不知危险将至,还有说有笑的,胆儿大些的还开口问裴闻铮,下值后愿不愿意赏脸,一道去饮酒。
见“猎物”走得够深了,如风抬起手,指尖往前一点。
雌伏于暗处的死士顿时倾巢而出,他们皆以布巾遮面,落地如同灵巧的猫儿一般,悄无声息。
手中长剑带着嗜血的杀意,鬼魅一般出现在衙役身后,剑刃闪烁着寒芒,猛地刺向他们的后心!
杀意凛冽而至。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囚车中,面色萎顿的孙翮看着围上来的刺客,惊恐地大声呼救;相比之下,倒是仲辛之更为平静一些。
他静坐在囚车中,等待着劫难降临。
众人尚有些反应不过来,眼见几名衙役负伤摔下马,马文元仓皇开口:“有刺客!快,保护裴大人!”
“不必管我,护住嫌犯的性命!”裴闻铮早有防备,他取出袖中的竹哨,在唇间吹响,一声轻啸登时传出老远。
竹哨为号,援兵即至!
如风正提剑砍着囚车上的铁链,见谢珩策马来援,当即便知自己中了埋伏。
他咬紧牙关,惊讶之余,愤恨又起,字句宛如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一般:“裴闻铮!”
如风抬眼,只见裴闻铮背着光端坐于马背上,宛如神只一般,无悲无喜地看着众人作困兽之斗。
身上官袍朱红如血,却片叶不沾身。
眼见谢珩越来越近,他顿时恶向胆边生。
今日,仲辛之是杀不了了,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他裴闻铮手中!
谢珩一路如杀神一般,眼下已有数名死士死于他之手,好在小巷狭窄,囚车挡住了路。
如风恨恨看了裴闻铮一眼,他站起身,手中挽起一个剑花,随即一脚蹬在一侧墙上,整个人飞身而起!
剑尖径直刺向不远处的裴闻铮。
谢珩正砍下一名死士的脑袋,抬眼便瞧见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他厉声高呼:“裴大人!”
长剑的寒芒映在裴闻铮眉眼之上,他拿起挂在马背上的弯弓。
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羽箭直指如风。
后者猝然一惊!
是了,文官较之武将,虽然文弱了些,可也曾习六艺,骑射自然不在话下。
便是无力力挽狂澜,自保还是能做到的。
裴闻铮手指一松,羽箭顷刻间破空而去!
如风瞳孔一缩,眼看那羽箭朝着自己的眉心而来,他整个人向左侧躲去。
羽箭与他擦身而过。
狼狈落地后艰难站稳,他仍不死心。
抬眼却见裴闻铮又搭了弓,显然不愿轻易放过自己,如风一口银牙几要咬碎!
败势已露。
身后,谢珩越来越近,他已成了旁人网中的鱼,是何下场,早已心知肚明。
如风惨然一笑。
所谓死士,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启程之前,已在后槽牙里藏了毒,只需轻轻一咬,秘密便随性命一道逝去。
可就在此时,不知谁家跑出来一个孩子,粉雕玉琢的模样。
大约是刚刚睡醒,此刻正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对于巷中发生之事,懵懂又好奇。
如风动作一顿,他突然笑了起来。
裴闻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孩子,面上从容缓缓龟裂。
谢珩亦是满眼震惊!
眼看如风已朝着那孩子疾奔而去,裴闻铮翻身下马,长臂一揽,便将那孩子牢牢护在怀中。
如风见状,便知生机已至。
手握长剑斜刺,直奔裴闻铮的后心而去。
谢珩见状,一脚踢起一柄掉落在地的长剑,长剑如同箭簇一般正中如风的小腿。
他痛呼出声,手中长剑一偏,锋利的剑刃划过裴闻铮的脊背。
皮开肉绽!
裴闻铮分明痛极,却只皱紧了眉,额间冒着冷汗,他松开怀中的孩子:“此处危险,快回家去!”
他将身后的杀戮、鲜血尽数遮挡,语气温柔至极:“快回去,莫要叫父亲母亲担心。”
孩子不明所以,只乖巧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跑开。
谢珩赶了上来,一把将如风按住,泄愤似的将长剑拔出,又狠狠刺下,听着如风声嘶力竭地痛呼,又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来人,押走!”
裴闻铮单膝跪在地上,官袍上鲜血蜿蜒而下,渗入脚下的泥里。
谢珩看着他几要见骨的伤,抖着手不敢扶他。
裴闻铮面色惨白如纸,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谢珩记得,他晕倒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鸣玉,我无碍,让她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