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刑部。
梁荃升抱着一摞卷宗到值房门外之时,见周湛已端坐于案前,正执笔写着什么。
梁荃升迈过门槛,向他道了朝安后,笑道:“大人今日到得真早。”
周湛笔下未停,细听之下嗓音颇有些沙哑:“并非到得早,实是我昨夜未曾回府。”
梁荃升一愣,这才瞧见他眼下青黑明显,他将卷宗放下,关切道:“那您应当未曾用过早膳吧?不若下官替您去外头买碗馉饳来?”
“有劳。”
梁荃升回了句“举手之劳”,随即便转身走出值房。
写完最后一个字,周湛放下笔。
案上红烛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了,夜间的静谧亦被白天的喧闹所替代。
唯有他,定定凝视着身前的案卷以及仲辛之的供词,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
少顷,脊背缓缓靠进圈椅中,周湛沉沉出了一口气,他心中有个清晰的认知:
邢显德手中的鬻官名册,是真的!
还有,赈灾粮案的祸首……
眼皮重重阖上,不知怎的,周湛心中一丝高兴也无,反倒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就在此时,一道脚步声渐行渐近,眼见门外光线似被遮挡,周湛还当是梁荃升买完馉饳回来了,随口道:“多谢你,士安。”
见无人回话,脚步声也未曾再近一步,周湛眉心一拧,随即睁开眼望向门外。
只见仲沐雨背着光站在门外,面上神情稍有些模糊,只朝着周湛抬手一礼:“大人,尚书大人请你过去,似是有事相商。”
周湛审视的目光让仲沐雨有些不自在,他未曾抬头。
须臾,周湛颔首:“请姚大人稍等片刻,待我一整仪容之后,便去面见于他。”
“是,”仲沐雨又是一揖:“下官这就去回话。”
待人离开,周湛起身,将案卷与供词妥帖收好,随后又正了正衣冠,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姚琢玉的值房之中,烧着炭盆。他似是有些畏冷,此刻正坐在一旁烤火。
周湛走进门,躬身行礼:“见过姚大人,不知大人传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姚琢玉见他来,并未起身,只笑道:“彦直来了,快坐。”
彦直?
周湛自问与他并不如何相熟,眼下他开口唤自己的表字,听在耳中还真有些别扭。
但姚琢玉到底是上峰,周湛客气地道了声谢后,便掀袍在下首坐下。
姚琢玉又烤了会儿火,察觉周身都暖起来了,他搓了搓干燥的手心,这才开口:“彦直莫见怪,实是我此前外放,整日忙于公务,条件恶劣之下落了寒疾。每至冬日,便分外难捱。”
“大人言重了。”周湛客气道:“为政务损身,下官钦佩。”
“不说这些了。”姚琢玉摆摆手,随即正色道:“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你也知道,原大理寺丞仲辛之,眼下关押在我刑部狱中。听闻他当日犯案之时,是被你抓了现行的?”
“不错。”
“好啊,”姚琢玉面上浮现赞许之色,少顷又犯了难:“但我观此前案卷,如乡试案、花魁案,大理寺复审之时,似乎都有他的参与?”
周湛不知他为何此时提起此事,心中骤然多了几分狐疑。但他所言,却是实情,故而周湛只得颔首应道:“是。”
姚琢玉叹息一声:“他如今是待罪之身,此前参与审案,是否公允,当真有待商榷。”
周湛琢磨出他的意思,思忖片刻,开口:“大人言下之意,是想让大理寺重启复审仪程?”
“不错。”姚琢玉捧着盏热茶在手:“如今尚且不知仲辛之是否受人指使,也不知他目的为何,倘若大理寺的裴大人也受他蒙蔽,在复审上有失偏颇,那案情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啊!”
“裴闻铮?他绝非会是轻易受人蒙蔽之人。”周湛想也不想,当即反驳。
姚琢玉低着头,轻轻吹着茶盏上的浮沫,闻言倒是有些意外,他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笑意:“周大人倒是笃定。”
“下官也是就事论事,”周湛语气软和了些:“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哪儿的话?”姚琢玉毫不在意地朗声一笑:“刑部常有要案要与大理寺会审,你与裴大人有些交情,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周湛闻言,下意识想辩解,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私心里,他似乎又渐渐向裴闻铮倾斜了。
姚琢玉见他不开口,由低下头去饮了口茶,才接着道:“但咱们可不能因私废公,你信裴大人的为人,却不能信仲辛之的为人。那两桩案子,圣人也颇为重视,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彦直啊。”
“下官在。”
“这一顾虑,我已禀明圣人,”姚琢玉将茶盏放在身侧桌案:“圣人对此也颇为赞同。但此事交由旁人去做,我不放心。”
这就是要将此事交给自己的意思了?
周湛闻言,起身一揖:“下官谨记,待忙完手中的案子……”
话音未落,姚琢玉便出声打断:“赈灾粮案你不必管了,我会让文林接手。”
周湛一怔。
“你是刑部侍郎,怎好事事都大包大揽?不若借此案,给下面当值之人一些机会如何?”姚琢玉神情真诚:“彦直,你说呢?”
拢于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周湛在原地站了片刻:“文林聪敏,堪当大任。”
“是啊,刑部当真是人才辈出。”
他抬眼:“那孙翮,大人交由何人审理了?”
“我自有安排。”姚琢玉微微一笑:“你只需将我方才交代于你的事办好,届时,我定会在圣人面前记你一功的。”
周湛听得心下直发笑。
今日不过三言两语,便夺了他手中的审案权,还要扣上一顶不为下面当差之人谋算的帽子。日后自己在刑部,怕是要被他架空了吧?
可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沉思许久,周湛又是一揖:“下官谨记。”
“去吧。”
“下官告退。”
屏着一口气,周湛快步回到值房,只见案上那碗馉饳已然凉透,上头飘着一层花白的彘油。
梁荃升瞧见,上前:“大人,下官去给您热一热吧。”
“不必麻烦了,士安。”周湛看着他:“去一趟架阁库,将乡试案与花魁案的卷宗取来,随我去趟大理寺。”
“那两桩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梁荃升想起什么,低声道:“眼下还是赈灾粮案更为重要吧?怎么样,仲辛之可曾招供?”
“士安,”周湛神情平静:“姚大人将赈灾粮案与孙翮案交给旁人了,眼下我已无权过问。”
“啊?”梁荃升怪叫一声。
周湛转过身,眼底悄然盈满笑意,他不动声色:“无妨,让我瞧瞧,姚大人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