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苦不堪言。
每逢佳节倍思亲,于许鸣玉而言,裴府并非她的家,裴献与柳婉容亦非她的至亲,而她的父亲许怀山,眼下还孤零零地躺在淮县坟冢之中,未等到她前去祭拜。
想到此处,便是满口鲜甜,眼下也宛如含着黄莲一般,苦涩不堪。
可偏偏,还不能叫裴家人瞧出异样来。
她嘴边挽着三分笑意,对裴献与柳氏的关切之言,一一道谢。
面上云淡风轻的,可眼底怎么也瞧不出半分愉悦,许鸣玉低着头,味同嚼蜡般用着饭菜。
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是冒着热气的豆腐羹。
——这是淮县人家过年节时,饭桌上必有的一道菜。
许鸣玉心下陡然一酸,她顺着递来的手,往身侧望去。
只见裴闻铮一边收回手,一边不咸不淡地回答着裴献的话,给她递豆腐羹的这一举动,仿佛只是个无心之举。
柳婉容瞧见许鸣玉泛红的眼圈,忙道:“云枝,你怎么哭了?”
尚在滔滔不绝的裴献顿时住了嘴,他看了许鸣玉一眼,见她确实泫然欲泣,亦是不解:“怎……怎么了?是家中饭菜不合口味?”
“不是,”许鸣玉忙低下头,强扯起一抹笑:“这是我在家中过得头一个除夕,想起前尘往事,有些伤怀罢了。”
裴献闻言,心下已是多了几分不忍,正要开口安慰,便见裴云霄从怀中拿出备好的红封站起身。
他道:“阿姊,从前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每年从长辈处收得的压祟钱都很丰厚。如今你回来了,那我便将这么多年攒下的压祟钱分你一半。从今往后,再无忧虞!”
见许鸣玉不接,他挠了挠头,稍有些羞赧道:“都说女子要有银钱傍身,这腰杆子才能直,眼下你尚未婚嫁,暂不必靠父亲母亲撑腰,阿弟给你撑腰行不行?”
裴献当即哈哈大笑:“云霄既有此意,云枝便莫要推辞了,快收下吧。”
许鸣玉只得站起身,将这厚厚的红封接下。经裴云霄这一打岔,绕在她心头的苦涩顿时消散了几分。
裴闻铮如何不知她是在强颜欢笑,他敛起面上情绪,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豆腐羹要凉了。妹妹若是情绪不佳,便早些回去歇着吧,莫要与我等一道守岁了。”
裴献虽有心反对,但到底不敢违逆这个儿子。左右又不是什么大事,便也作罢了。
“好,”许鸣玉冲他一笑:“多谢兄长体恤。”
……
用完膳,许鸣玉与众人告辞后,领着春樱回房。
甫一走出门,面上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
春樱拎着防风灯跟在她身侧,小声安慰:“小娘子您放心吧,我方才便照您的吩咐,在府中寻了处不起眼的地儿,替您祭拜过许大人了。”
“嗯。”许鸣玉淡声应答。
二人一前一后回了院落,将门合上之后,许鸣玉卸了力般靠着门扉。
还未待春樱询问,她面上先是落了一行泪,随即泪跟流不完似的,顷刻间便落了满面。
外头尚有值夜的婢女,许鸣玉强自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可饶是如此,喉间仍溢出几声低低的哭腔。
唯恐旁人听见,许鸣玉抬起手,狠狠咬下。
春樱惊呼一声,忙上前阻拦!
可为时已晚,许鸣玉的掌心俨然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眉心紧紧揪在一起,这寒冬腊月的,房中分明未燃炭火,可许鸣玉浑身颤抖着,已然一头一脑的细汗。
春樱见状,忙抬手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口中低声安慰:“小娘子,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来年,等来年,咱们定然能回淮县去!”
许鸣玉在她轻声抚慰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喘匀了气儿,随即站起身,迎着春樱关切的目光,伤手指了指她的肩头,声音瓮瓮:“对不住啊春樱,将你衣裳弄脏了。”
“无碍,”春樱只觉得肩膀上凉飕飕的,闻言看也不看:“明日我仔细洗干净就行。只是您这手,得上药。”
春樱拉着她在桌案前坐下,又寻来金创药替她裹伤。
边裹纱布,边发愁,春樱拧眉:“您这手方才还好好的,明日若是叫裴家老爷夫人瞧见,该如何应对?”
“便说我倒茶之时,不甚被热水烫着了,已上过药。”许鸣玉端详着手上裹好的纱布:“他们不会多想的。”
“那裴大人呢?”
许鸣玉闻言,想起裴闻铮被碎瓷割伤手的那晚,不由蜷缩起指尖:“他亦曾失去至亲至爱之人,心中苦痛与煎熬不比我少。春樱,他能理解我。”
春樱闻言,只低声叹了口气,方收拾好药箱,便听见门被敲响。
她上前打开门,只见是一名小丫鬟捧着一只漆黑的长盒子站在门外。
小丫鬟恭敬道:“这是谢大人方才送来的,说是大爷吩咐,要将此物转交给小娘子。”
春樱接过,赏了几粒碎银,随即抱着木匣折返。
将东西交给许鸣玉后,她满眼不解:“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怎会选这么个黑漆漆的匣子?”
许鸣玉接过木匣,端详了片刻。只见这木匣长而窄,又通身漆黑,指尖在纹理上抚过:“这匣子,是上好柏木所制。”
里头装着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柏木,常做寿材之用。
她指尖一动打开木匣,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牌位。
只见上头刻印尚新,描名用得金墨瞧着亦是考究。
春樱瞧见,当即吓了一大跳:“裴大人这是……”
许鸣玉的指尖自名讳上抚过,方压下去的泪登时又涌上来。
她吐出一口气,泪眼婆娑地看着春樱:“世上知我者,唯他耳。”
……
时已至深夜,裴闻铮独自一人站在屋檐下,外头街上的热闹也已歇了。
谢珩上前来复命:“大人,属下已将东西交给许小娘子了。”
“好。”裴闻铮缓缓颔首:“去歇着吧。”
谢珩闻言,脚步未动。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怎么?”
“大人,您今日午后,与赵昀相谈得如何?”
“不好不坏。”裴闻铮淡淡开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属下以为,许小娘子要是随您一道去,凭她与郡主的交情,您与世子爷此次相谈,定然甚欢。”谢珩心中颇觉可惜:“不知小娘子是顾虑什么,才未曾与您同往?”
裴闻铮闻言,嘴角一翘。
他午后去请许鸣玉同行之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裴闻铮,今日赵昀要瞧见的,是你的立场,而非我的。”
她始终清醒,知晓若要达到拉拢的目的,他裴闻铮的立场,不能有一丝模糊!
从回忆中抽身,裴闻铮瞥了谢珩一眼,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原先觉着你挺聪明的。”
说完,便转身离去。
谢珩怔愣了半晌,才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大人这是在骂我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