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扑面,未过多久,萦绕周身的寒意便悄然散去。
有婢女上前来呈茶,茶盏置于身侧几案,一股甜香直往鼻子里钻,倒不似寻常茶水的香味。
赵嘉月动作快,她端起茶盏一瞧,随即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兄长何时爱吃这甜腻的八宝茶了?你不是一向要让婢女将茶泡得浓浓的,才肯饮下?”
赵昀掀起眼皮,淡淡看了赵嘉月一眼:“浓茶提神,从前在边关,需时时警醒。眼下我赋闲在家,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赵嘉月闻言,心中跟明镜似的。她看了眼身侧正小口饮着茶水的许鸣玉,随即了然朝赵昀挑了挑眉。
赵昀的视线落在许鸣玉身上半晌,随即又警告般瞪了赵嘉月一眼。
他垂眸饮了口茶,甜香入口,眉心顿时一紧,腹诽道:“鹏举说这是女子爱吃的茶,怎么这般甜腻?”
随手将茶盏搁下,他开口:“裴小娘子,前中书令获罪之时,我尚在边关,也是从旁人口中获知了那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并非全然正确。”
许鸣玉对他们兄妹二人的“眉来眼去”全然不知情,闻言面上含了几分感激的笑意:“世子爷身边能人辈出,您听说的那些就算不是全然正确,应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今日能得世子爷解惑,云枝感激不尽。”
她这一番话进退有度,不谄媚不阿谀,虽稍有些疏离,但他二人细数起来,今日才不过第三次见面,疏离些也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自己的亲兄长,得帮啊。
思及此,赵嘉月眼珠子一转,笑道:“云枝,我兄长平日里凶得很,很少对女子这般和颜悦色。看来,他对你印象甚好。”
许鸣玉先是一愣,少顷她抬眼看向对坐的赵昀,只见他不悦地看着赵嘉月:“裴小娘子是你闺中好友,我这做人兄长的,总不好对人横眉冷对,未免失了襄王府的礼数。”
赵嘉月撇撇嘴,嘀咕道:“你何时将礼数放在心上过?”
许鸣玉未曾听清她这句嘀咕,她径直看向赵昀,眸光澄澈:“世子爷,那前中书令究竟为何获罪?”
“此事,需从永历七年的春闱说起。”赵昀的视线落在烧得正红的银丝炭上:“裴小娘子可知朝中官员凭何拔擢?”
许鸣玉略一思索:“政绩?”
“是,也不是。”赵昀的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每届春闱,朝廷都从应试的学子中擢选百余人入仕,可那只是门槛,入仕之后官员该凭何拔擢,一直是官家的心病。”
赵嘉月闻言,不解道:“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自然是有才能之人居上。”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文无第一,如何评判此人是有才能之人?”赵昀微微一笑:“总不能如同选拔武将一般,安排文臣们打一场吧?”
许鸣玉听得认真:“不知前中书令想出了什么法子?”
赵昀眼中浮起些赞许,他沉声开口:“法子并非前中书令想出来的,御史台姚太傅提出袭用前朝的举荐制,即如遇员阙,朝臣皆可呈举荐状,保举人才为官。”
许鸣玉听说过这一制度,科举擢选的人才学问自然是好,但论为官,却不能只看学问。举荐制倒可以弥补科举制的弊端,旨在任人唯贤。
“如此说来,举荐制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赵嘉月饮了口茶水,眉眼中有些不解:“这也能生事?”
许鸣玉捧着茶盏,指尖摸索着平整的瓷:“倘若被举荐之人当真是经纬之才,那这一举措确实是福泽天下有志之士的好事。难就难在,如何验证此人是否真堪当大任?”
“不错。”见她能想到这一层,赵昀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为免手握权柄之人卖官鬻爵,前中书令针对举荐制,提了两项改进举措。”
见许鸣玉朝自己看来,赵昀径直回视:“一,举荐旨在‘进贤’,举荐人当在举荐状上明确‘后不如所奏及犯赃私,甘当同罪‘。”
“二,吏部逐年对举荐上来的官员进行考核,连续三年若有一年考绩为差,则当场罢免。”
许鸣玉斟酌许久,随即颔首道:“前中书令思虑周全。”
“朝臣本对举荐制略有微言,但见李若浦筹谋妥帖,自然无不赞同。永历七年春闱过后,这一新政便开始推行。”
“后来呢?”赵嘉月急急问道。
“数年来,举荐制为朝堂举荐了不少胸有沟壑的人才,直到永历十年,户部发现宁波府上缴国库的赋税连年减少,户部尚书隋持察觉有异,便奏请官家派钦差巡查。”
这桩案子,许鸣玉亦有耳闻。
那宁波府的知州朱鉴欺上瞒下,将境内百姓的赋税提高了三成不说,还从中中饱私囊。得知朝廷派钦差来巡查,知晓大事不妙,却不思悔改,还胆大包天,买通绿林刺杀,欲叫钦差丧命于中途。
赵昀将中间这些往事一语带过:“朱鉴贪没赋税案发,官家震怒。但刑部翻看吏部官员考绩,却发现朱鉴是在永历七年,新政推行之后,被人举荐去宁波府为知州,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连续三年官员考绩皆为优。”
“当真可笑!”赵嘉月手指紧握成拳,重重捶在身侧的几案上,茶盏中溅出许多茶水,顿时洇湿了她的衣袖。
许鸣玉见状,忙递去一块锦帕。
赵昀面上亦露出些许嘲弄:“刑部与大理寺顺藤摸瓜,发现举荐之人已死,但那人曾与前中书令李若浦有些交情。”
许鸣玉眉心一拧:“就凭二人之间的交情,便给李若浦定罪了?”
“自然没有那么简单。”赵昀摇摇头:“李若浦在御前据理力争,自辩清白,他向来受人敬重,朝野上下为他申辩之人亦是无数。”
“官家十分为难,御史台见状便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许鸣玉已将前后之事串联在一起,她抿了抿唇,随即低声开口:“御史台以还他清白为由,请旨彻查,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
赵昀看了她一眼,眸色沉沉:“不错。”
赵嘉月看着二人似乎心照不宣,而自己还一头雾水,便追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快与我说说。”
赵昀低头去喝茶,显然不愿多说。
许鸣玉见状,看向赵嘉月,耐心解释道:“前中书令于同年获罪,罪名是结党营私,侵占粮田,算起来应当就是在御史台奏请官家彻查后不久。”
许鸣玉垂下视线,嘴角浮起些许讥诮,她心道:“就是不知这罪名究竟是真,还是遂了何人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