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上中天。
但冬夜与夏夜不同,这月光便似蒙了一层薄纱一般黯淡。
李染拎着盏六角宫灯,快步走在宫墙之下。
不多时,便见宫道尽头有人执灯在等,他忙加快了脚步。
行至那人身前,他躬身一礼:“玉嬷嬷,奴婢来迟。”
“分明正是时候,”玉映微微一笑:“天使随我来。”
李染跟在她身后,二人快步往章太后殿中行去。
门扉未曾掩实,烛火从门缝中透出来,玉映站在门外,恭敬道:“太后娘娘,李染来了。”
“让他进来。”
“是。”玉映应下,随即抬手推开门,只见章太后坐在灯下,正在抄经。
李染入内,跪地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章太后头也没抬,笔下亦未停,只温声道:“免礼。”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仔细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放下了笔:“漏夜求见,所谓何事?”
李染站起身:“近日来,朝堂上发生了几桩大事,奴婢特意赶来,向您禀告。”
章太后这才来了些兴致:“哦?”
“一是忠勇侯世子因杀人入狱,忠勇侯眼下无心朝政,已告假多日……”
“秦观英明一世,不曾想竟毁在不成器的儿子身上。”章太后眼中浮起一丝讥诮:“哀家记得,襄王嫡女曾被官家指给秦伯谦为妻?”
“是,”李染颔首:“郡主也是个烈性儿的,秦伯谦身负之命案能见天日,全然仰赖郡主发现其中真相,擒获人证。眼下,官家已准二人和离。”
章太后闻言,心中顿时对赵嘉月高看了几分:“襄王这一双儿女教得当真是好,世子赵昀跟着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嫡女又是非分明,敢爱敢恨,当真了得!”
“您说得是。”李染塌腰,笑着开口。
他抬头觑了眼章太后的眼色:“二是姚太傅丁忧之期未至,但官家夺情起复,召他回京了。”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方才写就的文书上,她面上笑意缓缓褪尽:“姚琢玉回京了?”
“是。”
“可知官家欲令他领何官职?”
“尚不得而知。”李染摇了摇头:“但刑部眼下缺个尚书,奴婢斗胆猜测,官家会命他领此官职。”
玉映上前来,替章太后换了盏新茶。
章太后将茶盏握在手中,眉眼冰冷:“如姚琢玉这般只会党同伐异之人,也配任刑部尚书?官家便不怕在他手中,再多几桩冤狱?”
李染闻言,心头一凛!
“曾山敬可有何动作?”章太后又问。
“尚未。”
“替哀家继续盯着朝堂,”她淡声吩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速来禀明哀家。”
“奴婢谨记!”
章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李染身上,似笑非笑道:“李染,哀家心中有惑,不知你可能为哀家解一解?”
“您言重了,奴婢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太后斜斜靠进软枕,随即执了只玉滚轮,在面颊上徐徐滚过:“你如此伶俐,跟在官家身后未免没有拔擢的良机,为何愿意为哀家所用?”
“娘娘大约不记得了,”李染面上涌现许多感激之色:“奴婢初入宫闱之时,因瘦小又嘴笨,常为人所欺。有一次,奴婢一连饿了三日的肚子,是您路过,赏了奴婢几个馒头,奴婢才得以苟活至今。一饭之恩,当倾囊相报。”
章太后闻言,眉心缓缓拧紧,大约是年岁见长,又或是她从来未曾将这些小事放心上,故而此刻李染提及这些,她是一丝印象也无。
李染瞧见她的神情,笑道:“于您而言是桩小事,于奴婢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章太后也不在此纠结,她随意应了一声,便挥退了李染。
但殿中众人散去,她缓缓抬眼,看着那支跃动的灯烛,喟叹道:“亭林啊亭林,大齐似乎又要风云再起,你何时入梦来教教哀家,究竟该怎么做,可好?”
烛芯“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烛蜡缓缓淌下,堆积在桌案上……
曾府。
姜佩煮了浓浓的姜茶送来书房。
曾山敬正坐在案后,执了卷书在看,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书卷握在手中,半晌未翻过一页。
直到姜佩走进来,他闻得动静,这才回神。
起身迎上去,他笑道:“天儿实在寒冷,夫人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稍后我回房去,也来得及喝。”
姜佩看了眼毫无热气的炭盆,佯装责怪:“书房阴寒,老爷为何不燃炭火?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我好得很。”饶是这么说,曾山敬还是接过她手中的姜茶,吹凉后一饮而尽。
姜佩看着他神情如常,但二人年少夫妻,携手至今,又如何不知他今日心绪不宁?
接过空盏,她状似无意道:“老爷有何烦心事,不妨与我说说,或能消减一二?”
曾山敬知晓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闻言也不再掩饰,他叹了口气:“夫人有所不知,姚琢玉今日应召回京复职了。”
“他母亲仙逝,至今不过二载,丁忧期限未至,官家这是夺情起复了?”
“不错。”曾山敬又踱回案后:“他与官家有师生之谊,官家心中记挂于他也是应该。”
“离京之前,他任御史中丞,如今回京,是官复原职?”
“想必不会,”曾山敬摇了摇头,他沉默片刻:“刑部尚书之位员阙,我以为官家或会命他领此官职。”
“那岂不是成了彦直的上峰?”姜佩眉眼中一片凝重之色。
“当年亭林的案子,便是姚琢玉领着御史台起头弹劾,后经由三司会审,定了罪。”曾山敬指尖对捻,姜佩知晓,这是他心神不宁之时,惯常的小动作。
她走上前,抬手替他揉按额角。
曾山敬缓缓闭上眼,继续道:“彦直对亭林崇敬有加,那桩案子至今是他心中的刺,否则他也不会与虚怀割袍,形同陌路。眼下要他在姚琢玉手下为官,怕是不那么容易。”
“彦直是个倔的,”姜佩叹了口气:“日后若是出什么岔子,他这样好的年轻人……”
她不忍将话说尽。
“不止彦直,”曾山敬苍劲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还有虚怀。这两个年轻人是个中翘楚,前途本不可限量,可万万不能折在姚琢玉手上。”
“老爷心中,有何打算?”
“……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