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谦被刑部押入大牢的消息传来侯府,侯夫人听闻,双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较之侯夫人,秦观倒是要冷静许多,他先是回房沐浴更衣,随后便换了身官袍,入宫面圣去了。
这一路,他一言不发,直到走进文德殿,瞧见上首的赵泽,他俯身行礼,重重叩首:“臣教导无方,请官家降罪!”
十六条人命,这案子不可谓不大。
曹琫唯恐此案在自己手上出了什么岔子,早早誊写好案卷,快马加鞭将嫌犯与案卷一同呈送到了刑部。
周湛看完供词与案卷,又瞧见被囚车押送至刑部狱的秦伯谦,心下突然浮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发生的一切,当真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么?他顺着贪墨案一路查下来,瞧着万般不顺,却总能柳暗花明。
本以为乡试案就要草草终结,这秦伯谦却又以旁的案由,进了他刑部狱。
周湛自然也不敢瞒下,他此刻业已站在文德殿,将秦伯谦虐杀十六名女子一案,完完整整地禀告了赵泽。
赵泽头疼得紧,他坐在案后扶着额,见秦观俯身叩首也未曾叫起。
周湛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文德殿中落针可闻。
秦观跪着,双目缓缓阂上,掩藏住他眼底的痛色。
秦伯谦再如何,也是他唯一的血脉,他此次进宫来,一是请罪,二是试探,若赵泽有心,他还能保全秦伯谦一条性命。
无论如何,活着便好。
可眼下赵泽态度不明,怕是难觅生机。
少顷,李染快步走进来,他打量了跪在堂中的秦观一眼,面上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随后才站至赵泽身侧,低声道:“启禀官家,襄王世子携郡主求见。”
“他二人来做什么?”赵泽用力摁了摁额角,眉心紧蹙着。
“奴婢不知。”李染躬身答道:“您可要见上一见?”
赵泽居高临下地睨了秦观一眼,心里顿时明白赵昀与赵嘉月的来意。
左右躲不过,他开口:“宣。”
“是。”李染躬身退出文德殿,不过片刻,秦观便察觉自己身后出现了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
赵昀与赵嘉月站在阶下,行礼:“见过官家。”
赵泽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免礼。”
赵昀站直身子,瞧了眼身侧的秦观,扯了抹笑:“官家,今日臣携嘉月前来,便是为了她与侯世子的这桩婚事。正巧侯爷也在,也好一道听一听。”
秦观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握成拳。
他襄王府此时提及婚事,其中意义已不言而喻。
赵嘉月上前一步:“官家容禀,秦伯谦心狠手辣,残害十六名女子性命。我襄王府忠肝义胆,臣女实在无法容忍此等穷凶极恶之人为臣女的丈夫,还请官家恩准臣女,与秦伯谦和离!”
赵泽对此已有预料,他扫了阶下兄妹二人一眼,随即看向一旁的秦观,扬声道:“侯爷意下如何?”
秦观缓缓直起酸软的腰,声音似乎一下苍老:“臣,并无异议!”
赵泽见他并不纠缠,垂下视线:“这桩婚事由朕亲指,本以为是佳偶天成,走到今日这地步,实在未曾预料。”
他叹了口气:“嘉月,此番是朕耽误了你,你要何补偿,尽管与朕说来。”
赵嘉月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官家言重了,臣女愧不敢当。”
秦观适时开口:“官家,是臣教子无方,于您无关!”
“郡主若是有何要求,尽管提,只要臣能办到之事,绝无二话。”
“侯爷,我襄王府什么都不缺,补偿便罢了。”赵嘉月冷声开口:“但那十六条枉死于秦伯谦之手的性命,我想为她们讨个说法。”
她转身面向赵泽:“敢问圣上,欲如何处置秦伯谦?”
秦观闻言,便知大势已去,他重重闭了闭眼,心下宛如被掏空了一般。
赵泽凝视着堂下苍白着面庞的秦观,迟疑道:“忠勇侯膝下仅一子……”
“官家,”赵嘉月温声打断:“那十六名女子,有些也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只是失恃失怙才沦落风尘。倘若您今日轻轻将秦伯谦之罪揭过,那日后高门显贵的独子,岂非视大齐律法于无物?”
赵嘉月看向周湛:“正好周大人也在,敢问周大人,如秦伯谦这般暴戾恣睢之人,该当何罪?”
周湛略一思忖,答道:“非因斗争,无事而杀人者,当处大辟之刑。”
赵嘉月恭敬开口:“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请官家持心如衡,以理为平,按律处置!”
赵泽被她当众下了面子,心中不虞,他肃着面庞:“侯爷可还有何要说的?”
秦观拱手下拜,嗓音中满是苦意:“谢圣上隆恩!”
他紧紧闭着眼,一滴泪落在青石板上:“请官家恩准臣前往刑部狱,见逆子最后一面!”
“准!”
……
刑部狱中,秦伯谦坐在一堆潮湿的稻草上,头顶有个小窗,外头阳光大好。
一丝天光落在他面庞之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秦伯谦并未回头。
衙役声音恭敬:“侯爷,大人吩咐了,您只能在这儿待上一炷香的时间。”
“好。”
秦伯谦闻言,僵硬着脊背,他不敢回头。
秦观走进狱中,脚下皂靴踩断了稻草,沙沙声起。
他沙哑着嗓音:“伯谦啊,为父来见你最后一面。”
秦伯谦闻言,心脏直直下坠,他仓惶转身,膝行至秦观身前,扯着他的衣袍,语带恳求:“父亲,儿子知错了!求您,求您在官家面前替儿子美言一番,儿子当真知错了!”
秦观看着他眼底猛地沁出泪,抬手替他拭去:“为父已跪求过官家,但你犯下的罪,委实太重了!”
秦观蹲下身,揽着他的肩膀,恨铁不成钢:“伯谦,为父以为你只是纨绔了些。可那是十六条人命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儿子错了,儿子当真错了!”秦伯谦嚎啕:“父亲救我!”
“为父救不了你。”
秦伯谦闻言,哭声顿时一歇,他睁大眼,见秦观神情不似作伪,攥着秦观衣袍下摆的指骨僵硬着松开:“当真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了?”
“没有。”
秦伯谦死了心,他呆呆坐在稻草上半晌,小窗上落下来的天光是惨白的。
“是为父疏于对你的管教,”秦观强压着泪:“是为父之过。”
突然,秦伯谦轻声笑开:“确实是你之过。”
秦观心中一恸,他垂首,视线落在秦伯谦面上。
秦伯谦笑出了泪,他艰难起身,随即厉声嘶吼道:“当然是你之过!我从小无论多么努力,都得不到你的认可!你只会无休止地嫌弃我学问不行、骑射不行,在你眼里,我是你此生的耻辱!”
秦观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秦伯谦笑弯了腰,泪落了满面:“我为何要杀那些女子?”
“只有握着刀,虐杀那些女子之时,我才能从她们声声泣血的求饶之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秦伯谦瞪视着秦观:“她们将我视为执掌生死的神明,而非一事无成的耻辱!”
“啪”的一声,秦观一巴掌狠狠抽在秦伯谦的面上,力道之大,直将他打偏了脑袋,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秦观抖着手,面色涨红:“逆子!”
秦伯谦哈哈大笑:“秦观,在我眼里,你也不过如此!”
秦观神情复杂,他深深看了秦伯谦一眼,随即转身,大步走出牢门。
狱卒前来上了锁。
秦伯谦趴在栅栏上,神情癫狂:“秦观!你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