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这天儿黑得早,现下不过酉时刚过,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许鸣玉吹亮火折子,燃起烛火,火光跃动着,照亮她无悲无喜的面颊。
赵嘉月手书的名单平整地铺在桌案上,十余名女子的名姓单薄地映在纸上,除了琳琅以外,无人问津。
不闻生平,不知生死。
春樱推门走进来,见许鸣玉仍在看那名单,不由轻声叹了口气:“小娘子,裴大人回府了。”
许鸣玉并未抬头,长睫在眼底映出一道阴影:“好,准备一碗汤圆,随我给裴大人送去。”
“是,我这就去。”
春樱转身离去,房中又仅剩下许鸣玉一人,此刻分明燃着炭,她却感觉有些冷。
视线扫过砚台,墨汁几要干涸,她伸出手……
廊庑下,许鸣玉裹着大氅,走在前头,春樱拎着个食盒跟在她后头。
夜风拂动檐下灯盏,二人的身影忽明忽暗。
裴闻铮院前,谢珩正踮着脚,欲取下灯笼点燃,闻得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身回望而来。
许鸣玉挽起个笑:“谢珩,裴大人可在?”
“在倒是在……”
就是尚在沐浴。
后半截话还未等他说出口,许鸣玉望向院内:“正好,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说着,她从春樱手中接过食盒,随即提裙从谢珩身旁越过,还不忘与他颔首道谢。
谢珩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春樱瞧见,不解道:“谢大人为何支支吾吾?”
思及裴闻铮藏于心底的情意,谢珩突然一笑,他利落从檐下取下灯盏点燃,心情颇好:“没什么。外头冷,你不如随我去耳房暖暖吧。”
春樱见他远去,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颇有些莫名其妙。
许鸣玉推开门,却见房中摆设一应如旧,烛火昏昏,唯独不见裴闻铮的人。
她将食盒摆在桌案上,正要出声,却突然听见屏风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
裴闻铮在沐浴?
眼中漫上震惊之色,房中未燃炭火,她却在这寒冬腊月里浸出一身汗。
想起谢珩方才的神情,许鸣玉闭了闭眼,心中懊恼不已。
幸好裴闻铮未曾发现自己闯进来,她忙将案上食盒取下,正欲退出去,屏风后的水声突然一响。
许鸣玉猝然一惊,她回身望去,只见一道颀长单薄的身影,被昏昏烛火映在屏风之上。
她僵着身子,面色一下红透。
随后,挂在屏风上的布巾与中衣被扯下。
许鸣玉慌忙撇开视线,急急行至门前,欲拉开门走出去。
裴闻铮擦干身上水渍,正套着衣裳,闻得脚步声,他透过屏风望出去,只见一灯如豆。
他边系衣带边开口:“谢珩?”
许鸣玉的手指已落在门扇上,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符,一步一步踩在她的心跳上。
门扇被拉开,她正要跻身出去,身后脚步声一顿,那道熟悉而又低沉的嗓音响起,此刻也被浸满震惊:“许鸣玉?”
面上热意叫冷风一吹,许鸣玉起了些冷颤,她不敢回头去看裴闻铮的神情。
裴闻铮瞧见她一手还拎着食盒,又见她此刻慌不择路的模样,更是好气又好笑。
“谢珩人在何处?”他顷刻间便理清缘由,上前几步,自她手上接过食盒:“他未曾同你说,我在沐浴?”
许鸣玉手上一轻,她闭了闭眼,稳住声音:“此事怪不了谢珩,是我有事要与你商议,未能听完他的话便进了院门。”
裴闻铮面上泛起些笑意,谢珩若真要拦,十个许鸣玉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拎着食盒走回桌案,见许鸣玉还站在门口不动,裴闻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是说有事要与我商议?”
许鸣玉闻言,无法,只得转身:“是有一桩事情。”
她缓步行至裴闻铮身侧,一股皂角的清香直往她鼻子里钻。
他今夜还洗了发,发尾的水未来得及擦干,此刻背后衣袍上已洇湿一片。
房中未曾燃炭,他又湿着发,方才听他声音,似乎鼻音甚重。
许鸣玉有些看不下去,她瞧见屏风上还挂着块布巾,便上前将它取下,替裴闻铮裹住湿发。
裴闻铮骤然一怔,他正要回身,便听见许鸣玉不悦道:“别动。”
他只得僵着身子不动,身后许鸣玉似乎怕扯疼他,动作极轻。
裴闻铮长发被牵动的瞬间,心绪似乎也随之一动,他颤着眼皮,喉间轻滚,扣在食盒上的指骨越收越紧。
许鸣玉对此一无所知,她将布巾衬在他肩上:“你快把头发擦擦,我今日在外头吃上一碗极为美味的汤圆,便买了些生的带回了府。”
她含笑声音在身后响起,裴闻铮指骨一松,不慎泄漏出的些许情绪随之深埋。
许鸣玉绕去他身前,将食盒打开:“我让春樱给你煮了一碗,多放了些桂花蜜。”
“多谢。”裴闻铮的声音更显低沉。
他面色如常地落座,眼前那碗汤圆还冒着热气,上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桂花。
他不重口腹之欲,此刻却也食指大动。
想起正事,许鸣玉自袖中取出名单,递给他:“裴大人,我今日去见了赵嘉月。”
裴闻铮正舀起一粒汤圆,闻言眉心悄然拧紧。
“我明白你为何不让我碰此案,”许鸣玉将名单摊开,只见上头干透的字迹粗放,不拘小节:“赵嘉月说,上头这些女子,都是此前被秦伯谦遣散的妾室。除了琳琅外,还有十余名女子,不知她们如今境况如何?”
裴闻铮闻言,眉心舒展了些,他的视线落在那张纸上:“我会让谢珩去查。”
“好。”许鸣玉看着他将一粒汤圆放入口中:“大人,你以为琳琅如今是生是死?”
芝麻香弥漫在裴闻铮口中,他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地咽下,这才开口:“听闻昨夜,那对老夫妇遭遇了刺杀,若真是如此,那琳琅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你也认为,那些刺客是忠勇侯府派去的?”
“否则,世上还有何人会与这对平平无奇的老夫妇过不去?”裴闻铮淡淡抬眼,视线落在许鸣玉面上。
许鸣玉垂眼,飞快掩去眼底情绪:“你说得是。”
……
时已至深夜,裴闻铮房中烛火未熄,许鸣玉早已离开。
他独自一人坐于书案前,视线自那些名字上逡巡而过。
都是些可怜之人。
良久,裴闻铮将那张纸按照旧折痕折好,郑重放入了手边的屉中。
他站起身,吹熄了灯罩下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