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敛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几名狱卒提着刀快步走进房中,在他们身后,身着官袍的周湛提着一盏防风灯缓缓走进来。
面上被烛火映出三分笑意,他一手负在身后,径直看着房中人。
那具“尸首”猛的掀开白麻布,露出真容来。
正是周湛的随从——蔺不为!
为不叫人看出异常,他方才是真真切切地躺在尸水之上,此刻鼻腔里头还塞着两团棉絮。
蔺不为擒住那人的手腕,任凭他奋力挣扎也不松手,只瞅准时机一把扯下他面上的布巾。
那人抬手欲挡,那桶桐油“咚”的一声坠地,桐油尽数泼在了地面上,浓烈的味道一下散开。
桐油味混合着尸臭,直叫人闻见便忍不住胃里反酸。
有受不住的狱卒,此刻已扶墙跑了出去,在廊庑下吐了个天昏地暗。
周湛只皱了下眉,片刻后面色已然如常。
房中众人就着他手中烛光朝黑衣人看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俱不约而同地睁大了双眼!
“这……”
“怎么会?”
众人议论纷纷,面上写满不敢置信!
周湛突然浅笑出声:“看来大理寺的俸禄当真微薄,竟叫仲大人也动起脑筋来了?”
他含笑抬眼,锐利的目光将人牢牢噙住:“梅臣,裴闻铮待你不薄啊!”
也不知是惊惧还是疼的,仲辛之一张脸色惨白如纸,他嘴唇翕动半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蔺不为甩开仲辛之的手腕跳下停尸台,用力擤去鼻腔中的棉絮。呼吸通畅后,一股浓烈的臭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原本平和的面容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背上、发上还湿答答地挂着粘稠的水,蔺不为皱着鼻子凑近一闻,立马被熏得隔夜饭险些吐出来。
周湛扫了他一眼,心下觉得好笑。后又见仲辛之紧握着伤手,神情难看,他“啧”了一声,将灯笼提高些,照着仲辛之的面容:“看来你这张面皮之下,还覆着一张不为人知的皮!”
仲辛之闻言,眼皮一颤,随即飞快撇过头去。
周湛眼中笑意已冷,他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将他带走,另外知会裴大人一声,便说本官替他大理寺除害了,请他不必言谢。”
“是!”狱卒闻言,当即一拥而上,牢牢缚住仲辛之,推搡着他朝外行去。
待人走尽,周湛提着灯转身,看向洞开的大门,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他扯起一抹笑:“裴闻铮,被信重之人背叛是何种感觉,明日,你应当能感同身受了。”
……
裴府书房中,烛芯突然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灯下,裴闻铮靠坐在圈椅中,静静看着那封书信。
少顷,谢珩推门走进来。
裴闻铮抬眼望过去,一个姿势坐得久了,腰下有些不适,他调整了下坐姿,随即开口:“如何了?”
谢珩躬身答话:“已按照您的意思,派人去吓唬了那对老夫妇一场。”
“可曾伤人?”
“不曾,”谢珩摇了摇头:“属下谨记您的嘱托,适可而止。想来那对夫妇为保全性命,明日京城又该有热闹瞧了。”
裴闻铮嘴角勾起几分笑意:“就是不知御史台何时会有动作?”
朝中之事,谢珩不甚了解,闻言便垂下视线,未曾开口。
视线将将落在裴闻铮手边的书信之上,谢珩见笔迹陌生,疑惑道:“这信是……”
裴闻铮抬手拿起看了眼:“想来是进展太过顺利,惹许鸣玉起疑心了。”
“那您有何打算?”
“秦伯谦玩弄女子,手段狠辣,此案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牵扯进来。”裴闻铮将手中信纸凑近烛火,火舌顿时燎上来,将墨迹囫囵吞没。
指尖隐隐察觉烫意,他将信纸置于一旁的香炉之中,语气淡漠:“窥人信件,非君子所为,日后有机会,我再向她赔罪吧。”
香炉中,火光渐渐熄灭,徒留袅袅余烬。
翌日,许鸣玉这些时日睡得多,清晨便醒得格外早些。
外间春樱还未醒来,她便窝在锦被里,双眼盯着顶上的床帐。
算起来,书信已送去忠勇侯府三日了,这回信无论如何也该送到了,难道是这信未曾交到赵嘉月手中?抑或是忠勇侯府出了什么事,她未曾看到自己遣人送去的书信?
闻得外间起了些轻微的响动,许鸣玉撑起半个身子,抬手拂开床帐。见春樱已起了身,她才出声道:“春樱,你来。”
春樱睡眼惺忪,她揉着眼睛走近床榻,用铜勾勾起床帐,随即矮身坐在榻边:“您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
“睡不着。”许鸣玉如实回答,后又问道:“那日的信件,你是遣何人送去的?”
“吴大哥。”春樱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怎么了?”
“吴大哥可曾提及将信件交给了何人?”
春樱思忖片刻,随即笃定道:“我叮嘱过吴大哥,忠勇侯府中人不可信,他是亲手将信件交到春华手中的。”
许鸣玉闻言,眉心悄然拧紧,她不自觉地轻咬唇瓣,不发一言。
春樱见她神情如此,最后一点瞌睡也没了,她忙开口:“可是有何处不妥?”
“不是。”许鸣玉低着头,眸中是化不开的深色,少顷,她抬起头:“春樱,你替我去办件事。”
“何事?”
许鸣玉凑近她耳畔,低语一句。
春樱神情一肃,听清后低声应:“好。”
替许鸣玉将锦被掖紧,她起身走出门去。
许鸣玉抬手,指尖不自觉轻抚脖颈那道浅浅的疤痕,随即掩下心中猜测,沉下眉眼。
周府。
周湛忙了一整晚,此刻已然疲惫不堪,回到府中之时,他尚且记得遣人去大理寺,将昨夜发生的事告知裴闻铮一声。
蔺不为领命而去,周湛独自往书房走。
穿过垂花门,他略一抬头,便瞧见邢容已穿戴整齐,此刻由觅枝正站在书房外等候。
日头下,她穿着他备下的衣裳,浅紫夹袄配同色襦裙,长发梳理成髻,但她离开得匆忙,发髻上一枚珠钗也无。
她就这样俏生生地站着,含笑望向周湛。
周湛瞧见她,心头疲惫霎时便被驱散,他加快脚步迎过去。
邢容见他走近,福身一礼:“承蒙周大人援手,叨扰多日,我今日便回家去了。”
周湛闻言,面上笑意瞬间敛尽。
转念一想,若非药性太烈,昏沉了两日,她昨日便已带着那登徒子回邢家去告状了。
早些解决这桩不合适的婚姻也好!
思及此,周湛眼中又浮上笑意,见她髻上空无一物,稍显冷清,他从怀中将那只芙蓉花簪取出来。
芙蓉花瓣是由铜镀金点翠为底,翡翠薄片为叶,饱满圆润的东珠为芯,小巧又精致。
“那日不慎摔坏你一支珠钗,”周湛将芙蓉花簪递过去:“这支是赔礼。”
邢容不敢收。
周湛见状,也不多言,抬起手将花簪径直簪进她乌黑浓密的发髻,端详一番,夸赞道:“极为衬你。”
邢容绯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周湛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见她不知所措,他突然沉声而笑,声音愉悦:“邢容,你在怕什么?”
这句话落在邢容耳中,她倍觉耳熟,但此次比之前显然要少了许多嘲弄。
她大着胆子抬眼看向周湛。
周湛笑够了,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你想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邢容接过,信封上空无一字,她抬手欲将信纸倒出来。
周湛看着她动作,眸中笑意更深:“这是落着李广誉名姓的——”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