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微凉的指托着裴闻铮的手背,右手指尖又在他掌心上落下一问:“你与他关系不睦?”
昏暗中,裴闻铮所有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自己的左手,那阵麻痒似乎能从掌心,顺着经络径直往身体里钻。
他竭力克制收回手的冲动,眸色稍显幽深。
许鸣玉见他不答,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随即暗骂自己当真是睡懵了,脑子不清醒。三年前,他于刑台上斩杀了前中书令李若浦,自此文官便以与他为伍为耻,向来重义的武将自然也看不上他此等行径,又怎会与他交好?
她抿了抿唇,随即将他的手重又放回他膝上。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自己左手指骨之上,那道微凉的触感远去,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微哑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问完了?”
许鸣玉点点头,步摇在他余光中摇晃。
裴闻铮未再开口,只蜷着指节,将左手拢入平整的衣袖之下。
马车辚辚前行,穿过繁华热闹的长街后,耳边倏然一静。
无人开口,车厢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因裴云霄执意从商,不管柳婉容如何相劝,他都不听。本还以为他是一时意气,却不曾想他当真打定了主意,柳氏径直气了个人仰马翻,足足头晕目眩了好几日,今日才有所好转。
眼下她对幼子从商一事虽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又有裴献手把手地教授裴云霄经商之道,她索性也不再过问。
几日前,柳氏便听闻许鸣玉染了风寒,但碍于自己身子虚弱,未能前往探望,今日好容易好些了,便领着夏月带着药膳去许鸣玉院中,不曾想却扑了个空。
后来还是夏月遇见了熬完枇杷膏回来的春樱,细问之下才知道许鸣玉退了热,却突然口不能言,裴闻铮见她久治不愈,便领着人出府去问诊了。
偌大个裴府,竟无人将许鸣玉的病症告知于她。尚且来不及责问仆从,眼见天色已晚,柳婉容便由夏月搀扶着,往前院行去。
她脚下还有些虚浮,声音听着中气也不甚足:“好好一个小娘子,怎会因小小风寒,便不能开口说话了?”
“您别担心,”夏月在旁安抚:“大爷今日不是领着小娘子去请张太医诊治了?奴婢听闻张太医医术精湛,不过风寒之症,定然能药到病除的。”
柳婉容仍旧不大放心,夏月阻拦不住,二人便一路穿过垂花门,朝府门处行去。
谢珩驭着马车,平稳地停在裴府门前,随即纵身跃下车辕,躬着身子为二人拂开锦帘。
夏月远远瞧见谢珩,扬唇笑道:“您瞧,大爷与小娘子这不是回来了?您何必心急,非要撑着病体来府门处相候?”
柳婉容抬眼,只见裴闻铮躬身走下马车,这才放下心来,她挽起笑意,快步上前相迎。
裴闻铮负手站在一旁静等许鸣玉下车来。
身上男子制式的大氅有些长,许鸣玉费力提着衣角站起身,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了步子。
可顾上了大氅,却不曾想里头素色衣裙的裙摆不知何时绊住了腿脚。脚下一崴,她一个踉跄扑向前,幸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车厢,这才未从马车上摔下来。
这一下,直将马车边上的裴闻铮与谢珩惊出一身冷汗,好容易见她站稳,二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许鸣玉脚踝处本就有旧伤,这一崴又扯到了筋骨,正是钻心得疼。
裴闻铮见她站着不动,不由上前一步:“伤着了?”
她摇了摇头,随即又轻轻转动脚踝,见痛意消下去一些,便欲自个儿走下马车。
裴闻铮想起她曾在兰县借他脱身,随后又胆大包天地从他的马车上纵身跳了下去,此后数次相见,她的腿脚似乎都是带着伤的。
他的视线落在她大氅衣摆处,绣鞋自裙摆下露出个脚尖儿,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心下已是了然。
身后,柳婉容已行至府门处,正扬着笑欲出声,便见裴闻铮掀袍走上马凳,右臂一展揽住许鸣玉的腰,轻而易举便将她抱下马车。
柳婉容站在门槛内,笑意顿时僵在嘴角,一旁的夏月亦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谢珩瞧见裴闻铮这一举动,也是瞠目结舌,他僵硬脖子转过视线,又瞧见府门处面色难看的柳婉容,更是觉得大事不妙!
许鸣玉一时不备,视线陡然天旋地转,落于地面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抬手握住裴闻铮的腕骨,这才堪堪站稳。
尚且还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何事,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质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心下一抖,她忙不迭地松手。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裴闻铮垂眸瞧了许久,见衣料处被攥出的褶皱缓缓平整,面上一讪,这才循声望向府门。
柳婉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她紧抿着唇,神色难看至极。
许鸣玉口不能言,心下急切却也无法出声辩解,只得抬手拽了拽身侧裴闻铮的衣袖。但她知晓,在柳婉容眼中,她与裴闻铮是嫡亲兄妹,加上如今二人早已不是总角幼童,当谨记分寸,便是事出有因,也不能罔顾男女大防。
柳婉容瞧见他二人之间旁若无人的互动,熟稔又亲密,气血顿时倒涌。
裴闻铮察觉衣袖上细微的力道,只抬眼看向柳婉容,他不答反问:“母亲以为,我与云枝是在做什么?”
眼见长街不远处有人纵马而来,柳婉容掩下眼中愠怒,压着嗓子开口:“随我进门!”
说完,她拂袖转身,快步往府中行去,这模样仿佛裴闻铮与许鸣玉已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裴闻铮心下倏然升起一股气,骨子里的戾气被尽数激出。他平日里已是千般注意,万般克制,发乎情止乎礼。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可为何落在旁人眼中,仍似不可宽宥一般?
不过须臾,他眼底已然一丝余温也无。
许鸣玉看向裴闻铮,察觉她的视线,裴闻铮敛去眼底暴戾回望,随后温声开口:“莫怕。”
他本想道一句“问心无愧”,但此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今日之事,他当真问心无愧,未曾夹带私心么?
裴闻铮并不能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