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满满一盅枇杷雪梨汤,许鸣玉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面颊上较方才也红润了些。
春樱将汤盅与瓷勺收入食盒,眼看许鸣玉又执起毛笔,想开口劝说,后又作罢。
想起还有半箩筐的枇杷叶未曾处理,春樱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仔细将门扇掩上。
许鸣玉静坐在圈椅中,她看着理出来的线索,眉心缓缓皱紧。
笔随心而动。
如今,赈灾粮案唯一的人证褚济源吞金而亡,死前证词指向襄王府。而许鸣玉在大相国寺与赵嘉月一番交谈,分明听出她口中的襄王与世子对大齐忠心耿耿,并非贪赃枉法之人。
究竟是襄王太擅矫饰,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想不出个所以然,许鸣玉的视线落在由赵嘉月延伸出去的另一条线索之上。
赵嘉月的丈夫,也就是忠勇侯世子秦伯谦,又与舞弊案,也就是泄题案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如今泄题案已算厘清泰半,祸首业已捉拿归案,但令许鸣玉想不通的,是荣泰接下的那封书信究竟写了什么,又是否与破庙那一场酣战有关?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似一个理不出头绪的线团。
她抬起手,笔杆子轻轻敲击着发顶,目光游移着,又落在了那个打着圈儿的名字上头。
裴闻铮。
如今这个局面,他当真什么都没做么?
一旁的炭盆还隐隐冒着热气,屏风后的窗户叫春樱支起一条缝,外头传来几声清晰的鸟啼。
今日日头好,屋顶的雪被暖阳晒化,淅淅沥沥地自檐角落下来。
春樱在檐下放了只小水坛,打算蓄些雪水,日后供许鸣玉煮茶喝。
现下已蓄了半坛,眼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承受不住其重,从黛瓦边缘颤颤巍巍落下来,下一瞬便汇入坛中。
水滴声清脆入耳,叫人心中宁静。
许鸣玉兀自想得入神,故而乍然听闻敲门声响起,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裴闻铮见无人应门,眉心悄然拧紧,他再度屈起指节轻叩门扉,可房中一丝声响也无。
许鸣玉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门扉上,她忙扯过几本书册,覆于笔墨之上。
嗓子依旧发不出声音,许鸣玉索性披着外裳起身,上前将门拉开。
裴闻铮垂下手臂,指骨藏入衣袖,眉心皱褶悄然抚平。
许鸣玉站在门槛内,素白的指尖指了指喉咙,告知他未曾应答的缘由。
裴闻铮了然:“我与一位太医有些交情,但他年事已高,倘若请他过府为你诊病,怕是有些失礼。”
他深思片刻,随即抬起手,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
许鸣玉避之不及,握着门扇的指骨猝然紧握。
“别动。”裴闻铮淡淡开口,视线落在她面颊上片刻即离。
余光中,只见宽大的衣袖垂在自己面颊一侧,她虽然嗅觉迟钝,但此刻仍闻得一阵淡淡的墨香。
他许久未动,许鸣玉便也僵着脊背不敢动。
良久,裴闻铮才放下手,背去身后,指尖细腻的触感似挥之不去一般。
他刻意忽视,扫了眼许鸣玉身上单薄的素色袍衫后便挪开眼:“眼下你已退了热,不如随我同去他府上拜访?他医术精湛,想来定能药到病除。”
眼下这病症也不知何时才能自愈,许鸣玉闻言,未曾思索多久,便颔首应下。
她抬手指了指房内,裴闻铮会意:“我在门外等你。”
见她颔首,他转身走到檐下,目光上抬些许,落在凝结在檐下的水珠上。
“咚——”
下一刻,身旁的水坛中漾起涟漪。
身后房中传来窸窸窣窣换裳的声音。
裴闻铮背对着门站着,没来由地觉得那蓄水的水滴声很是嘈杂。
……
裴府的马车停在一间不大起眼的院子外,身着玄青色常服的裴闻铮先行步下马车。
见许鸣玉裹着大氅走出车厢,身上氅衣似要压弯她纤细的身子一般,他面上顿时落了些许笑意。
那件氅衣,赫然便是他平日里穿惯了的。
许鸣玉风寒未愈,脚步尚有些虚浮,裴闻铮打眼瞧见,便适时抬起手臂,容她借力。
待她在自己身旁站稳,他才开口:“能走么?”
许鸣玉稍显羸弱的脸半掩在兽毛中,闻言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裴闻铮将信将疑,但到底未再说什么,更不好相扶。
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二人是正正经经的兄妹手足。
许鸣玉方才看清檐下以漆墨写就的“张府”二字,便见裴闻铮已提步向前走去,忙提裙跟上。
大约是裴闻铮已遣人递过拜帖,府上门房甫打眼瞧见他,便躬身行礼,随即引着二人往里走。
穿过廊庑,远远便见在一丛茂盛的腊梅树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举着剪子,似乎不知何从下手。
而地上天青色的宝瓶之中,已稀疏地插了几枝开得正艳的梅花。
裴闻铮领着许鸣玉走近,一旁的仆从瞧见,忙上前向老者示意。
他将剪子交给仆从,随即才慢慢悠悠地转身,瞧见裴闻铮的身影,笑道:“虚怀今日怎么想起来拜访老朽?”
话音刚落,他又瞧见跟在裴闻铮身后的许鸣玉,苍老的眼神霎时便泛起亮色,他指着许鸣玉,好奇道:“这女娃娃是何人?”
许鸣玉闻言,屈膝一礼,身上大氅有些长,末端委地,不慎沾染了些许灰尘。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发顶片刻:“张公容禀,这是我妹妹,裴云枝。”
张乔英闻言,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良久,哼笑一声转过身去:“你这皮猴,休要欺骗老朽。”
许鸣玉闻言,心下一紧,她不知是何处不妥,叫他一眼便瞧了出来。
裴闻铮不慌不忙:“不敢欺瞒张公。”
张乔英又折下一支梅花,吩咐仆从将宝瓶置于书房去。
将伺候之人遣开,他复又看向裴闻铮:“老朽不与你争辩。”
裴闻铮一笑,神情坦然,而许鸣玉心下急跳。
这老人家,当真好眼力!
“说吧,今日来寻老朽,究竟所为何事?”
“舍妹前几日染上风寒,如今退了热,却突然口不能言,”裴闻铮虚揽过许鸣玉的肩膀:“这药也用了多副,却半点起色也无,故而我便带舍妹腆颜前来,请您劳神看诊。”
张乔英闻言,又打量了许鸣玉一眼:“老朽想起来了,你的确有位妹妹,但并非托生于你生母腹中,而是你父亲与继室所出?”
“正是。”
“如此说来,你倒是比幼时宽宏一些,有长进。”张乔英轻笑一声,随即转身缓步往前走:“今日竟还会为了继妹的病登我府门,求老朽诊治……”
他分明意有所指:“当真叫人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