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些。
春樱见许鸣玉伸出油纸伞的指尖已然冻得通红,正欲出声提醒,又见她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一时心下微酸。
自许大人死后,小娘子便未曾开怀过,整日活得战战兢兢。春樱兀自瞧着许鸣玉的背影,随即将话头儿尽数咽了下去,她此刻高兴,还是莫要坏了她的兴致了。
一瓣雪花落在指尖,许鸣玉欣喜地捧着,递给春樱瞧。
随着她的动作,不远处的裴闻铮瞧见她深色大氅下,露出花团锦簇的鹅黄色裙摆,落在他眼中,宛如冬日暖阳一般。
脑海中猛的记起一句诗,此刻非是诗中所写的春日,亦非置身冰雪消融的溪流前,倒有些不合时宜,但似乎又是应景得很。
裴闻铮嘴角缓缓浮现一丝笑意。
当真是,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
谢珩见裴闻铮径直看向门外,也不回答他的问话,不由回身又瞧了许鸣玉一眼,这才迟疑着开口:“裴大人?”
裴闻铮敛下视线,见杯中茶水已凉,腕骨一落将茶盏放下,宽大的衣袖一扫,不慎拂落了一卷佛经。
裴闻铮见状,便俯身去捡,几案将他的身影尽数遮挡。
门外的许鸣玉似心有所感一般,她转眼朝裴闻铮所置身的禅房瞧去。
躲在门后的谢珩一颗心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许鸣玉见那间大开的禅房中,空无一人,但方才她又分明察觉有人在看她。
视线落在那间禅房片刻,并无异常,她摇了摇头,只当自己多想了。
落着的雪花融化,洇湿了衣袖,思及还与人有约,许鸣玉收回手藏入大氅:“春樱,走吧。”
许鸣玉提步往前走去。
就当她挪步之时,几案后,裴闻铮直起身子。
眼见佛经上沾染了些灰尘,他抬手拍去,再抬头之时,那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已然瞧不见了,唯有大雪如鹅毛般纷纷落下。
谢珩瞧清他的反应,不由叹了口气,他走近在裴闻铮对面坐下,没好气道:“许小娘子走了。”
裴闻铮将佛经放下,端起那盏冷透了的茶水送入口中,尽数咽下后,五脏六腑中的悸动渐渐平息。
“您对她有意?”谢珩大着胆子开口。
指骨捏紧盏璧,裴闻铮垂下视线,语气坦荡:“是又如何?”
谢珩见他承认,是又惊又喜,这些年见他清心寡欲,还当他真要遁入空门了一般。
可笑意还未展露,他便见裴闻铮抬眼看向自己,方才那句回答,此刻却成了疑问:“谢珩,我便是对她有意,又如何?”
心下倏然一紧,谢珩不明所以:“您为何不表露心迹?”
裴闻铮一笑:“谢珩,我在做什么,你再清楚不过。”
“大人......”
裴闻铮站起身,行至门口,他站在门槛内看天地苍茫,语气淡漠至极:“我久立病树枝下,岂敢误春华?”
谢珩满腹劝说之言,最终皆化成一句叹息,消散在这寒冬腊月里。
......
许鸣玉在禅房中等候了许久,茶水也饮了几盏,终于瞧见一行人快步朝此处行来。为首那人身披一袭灰鼠大氅,正是赵嘉月。
她今日依旧梳着繁复的发髻,头上簪着的珠钗名贵至极。
许鸣玉见她走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待她进门,便福身一礼:“云枝见过郡主。”
“我倒是许久未曾听人如此唤我了,”赵嘉月解下大氅递给身后春华,随即虚扶起许鸣玉,语气直爽又真挚:“雪天路滑,这才有所耽搁,还望云枝海涵。”
“郡主言重。”许鸣玉顺着她的动作站起身,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发髻上。
朝天髻,饰以花钿簪,当下京中贵女时兴的妆扮。
看来那日她假意结交,赵嘉月当真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只是听进去了一半,今日站在这儿的,仍是忠勇侯世子夫人。
却不单单是她赵嘉月。
赵嘉月见状,抬手抚上发髻:“今日我可曾簪错珠钗?”
“不曾。”许鸣玉摇头一笑:“那日我的玩笑话,竟被您记下了。”
“从未有人教我该如何梳妆打扮,你是第一个。”赵嘉月携着许鸣玉落座,指着春华:“我这丫头也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便是梳髻也学了数月才勉强像样。”
许鸣玉拿起布巾,裹着红泥小火炉的柄,替赵嘉月斟了杯茶水,语气中并无恭维:“匀红点翠,涂脂抹粉,这些只要有心,自然能学会。须知这世上最难学的,便是以女子之身,离经叛道,习御射兵法。”
她斟茶动作极为优美,赵嘉月本一瞬不瞬地欣赏着,耳中乍然落下此言,视线不由抬起,落在许鸣玉的面上。
她面色平静,那番话显然是出自真心。
“这些事,还是那日回府后,家母告知于我的。”许鸣玉一笑,将茶盏推过去:“郡主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赵嘉月闻见一阵淡淡的茶香。
她于茶道只一知半解,要她饮茶可以,但要她品鉴,于她而言是难如登天。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话不投机,这也是京中命妇不愿与之为伍的原因。
“女子习御射兵法,实是不该。”赵嘉月看着茶盏中,茶叶沉浮:“故而我如今已收了心,不再碰那些了。”
“何人谓之不该?”许鸣玉又在小火炉中添了些泉水。
“礼法与世道。”赵嘉月想起秦伯谦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心下一讪。
“古有武周,得登大宝,亦有木兰,替父从军,”衣袖还有些潮湿,许鸣玉凑近烧得正旺的火炉:“我观后史,虽有抨判,但褒奖之言倒是更多。郡主尊贵之躯,若是还不能左右自己的喜恶,那我等女子可还能有出头之日?”
这一番话,当真是出乎赵嘉月的意料。原以为她不过是一位行事大胆了些的女子,如今看来,她的离经叛道,似乎不比自己少。
赵嘉月心下动容,她豪爽地执起茶盏:“云枝所言,极合我心意。我便以茶代酒,谢遇知己。”
说完,仰头灌入口中。
“小心烫——”许鸣玉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将一盏滚烫的茶水咽下,烫得是龇牙咧嘴。
许鸣玉忙呈上一盏化了冰的山泉水,赵嘉月接过,二人对视,皆是忍俊不禁。
待笑够了,许鸣玉才开口:“郡主,我知您今日是为何而来。”
赵嘉月口中含着山泉水,朝她眨了眨眼。
“您此来是想问官家为何急召世子爷回京。”许鸣玉担心隔墙有耳,声音极低:“我斗胆猜测,此事与兰县那桩赈灾粮案有关。”
赵嘉月囫囵吞下泉水,肺腑生津,那股子灼烧之感消散,她急急开口:“我父亲与兄长常年驻守边关,如何能与赈灾粮案扯上关系?”
许鸣玉竖起食指,置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赵嘉月顿时会意。
“我听兄长提起过,但此案尚未有定论,可官家必然已对你襄王府生了疑。故而此次世子爷回京,明为述职,实为试探。”
“父亲与兄长绝不会贪墨赈灾粮!”
“我今日将所知之事全然告知于您,只因我兄长还在为此案头疼,”许鸣玉敛下视线:“故而世子爷回京后,若是能证实此案与襄王府无关,方能解了襄王府与我兄长的困境。”
许鸣玉抬眼看向赵嘉月:“今日之后,您与我可能互通有无?”
赵嘉月闻言,心神顿时一振。
禅房中,交谈之声细碎。
而禅房外,此刻万物覆雪,不知春日何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