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陈旧的窗棂翻进房中,洒在许鸣玉的浅碧色裙摆上,上头精致的纹样栩栩如生,如同寒冬腊月里绽放在枝头的腊梅。
老汉说完,浑浊的目光扫了对面端坐的许鸣玉一眼,迟疑道:“我所知的,就这么多了。”
光影中,许鸣玉不动声色地看向老汉,见他神情虽然小心翼翼,视线却不曾躲闪。
心下了然,他倒是没有撒谎。
可那封信,究竟是何人送来的,上头又写了些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但直觉此事与自己的计划定然脱不开干系。
良久,直到夕阳余烬落入西山,许鸣玉才站起身,她往桌子上丢了个荷包,只见里头鼓鼓囊囊的,应是银两:“多谢相告。”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老汉忙不迭捡起桌上的荷包,见她要离开,忙站起身:“你......你不是淮县柳家人。”
“你不必知道我究竟是何人,”许鸣玉步履一顿,语气中满是警告之意:“但今日我来此见你之事,万万烂在肚子里。”
“我......我记下了。”
门扉打开又关闭,院中再无一丝声响,老汉握着荷包的手有些颤抖,他不再犹豫,去到里间拿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快步走出门去。
……
许鸣玉一路沉默着回到裴府,走下马车之时已是掌灯时分,白日里余温散去,周身已多了些凉意。
她抬手裹紧身上的披风,甫一抬头便见裴闻铮的车架就停在前面不远处。
裴闻铮应当是刚下值,身上官袍未除,他领着谢珩已走到府门处,闻得动静回身瞧来。
只见他站在昏黄的光晕下,整个人身上少了些凌厉,多了几分温润,瞧见许鸣玉的身影,他神情未变,但眼中仍是不自觉多了丝探究之色。
许鸣玉站在阶下微微仰头看着他,少顷,面上绽开笑意:“好巧啊,兄长。”
“是巧。”裴闻铮看着她走近,自然也看清她面上挤出来的笑意,一边往府里走,一边随口问道:“去何处闲逛了?”
“天儿冷,冬日里用来润肤的香膏用完了,我便出门去买一些。”许鸣玉扯着谎:“恰好在铺子里遇见李广誉的夫人邢容,便与她说了会儿话。聊得投机,一时忘了时辰。”
裴闻铮余光中瞧见她恬静的侧脸,随即嘴角扯起一抹笑意,话里话外也听不出信还是不信:“原来如此。”
春樱跟在许鸣玉身后,倒是不知她为何不将方才在那老汉口中问出的事情告知裴闻铮,但想来小娘子定然有自己的道理,故而她也不曾多嘴,只垂头跟在二人身后。
许鸣玉闻言,也不再开口,一阵陌生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漾开。
二人又走出一段距离,不知裴闻铮是察觉了许鸣玉的不对劲,还是有意安抚,他声音有些轻:“官家今日下了旨,召襄王世子赵昀入京觐见。”
“如此看来,官家还是对襄王起了疑心。”许鸣玉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此次世子入京,要想再回边疆,怕是不会那么容易。”
“觐见为虚,为质才是实。”裴闻铮淡淡开口:“如此一来,便是襄王起了谋逆之心,为了世子的安危,也需好生掂量掂量轻重。”
“倘若襄王世子不遵圣谕,那便是给了官家下旨降罪的理由,”许鸣玉眼中浮起一丝讥诮:“倘若世子当真领旨回京,自此襄王便如处处受挟,对于襄王而言,这当真是个两难的抉择。”
“所谓伴君如伴虎,莫过于此了。天家尊贵,却也少了寻常人家的温情。”裴闻铮似喟似叹,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许鸣玉闻言有些诧异,她转头看向裴闻铮,却见他正好低头,二人视线相撞。
“怎么?”裴闻铮望进她眼底。
“没有,”许鸣玉摇摇头:“只是我突然心有同感罢了。”
裴闻铮不置可否,二人并肩前行,衣袂交缠间,身影分明密不可分,但仔细瞧来,却似乎又各怀心思。
……
官家急召襄王世子回京的消息,不出几日便传遍了京城,饶是如赵嘉月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宥于后宅的妇人,业已听闻。
将要见到手足兄长,她起初十分高兴,可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嘉月看向春华:“世子爷何在?”
春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赵嘉月见状,眉间欣喜为之消减:“他又在那贱人房中?”
见春华讷讷不敢开口,赵嘉月苦笑一声:“你放心,我绝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莽撞。只是官家急召兄长回京一事,我心中不安,想去问他一问。”
春华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仍是怕她与秦伯谦新纳的美妾起争端:“您且在房中安心坐着,奴婢设法替您将姑爷请来。”
“也好。”
春华得了她的首肯,这才福身一礼,随即转身出门去。
世子秦伯谦因舞弊案被关了数月禁闭,前些日子才终于被忠勇侯秦观假释,但秦观仍旧不允许他出府厮混。
不能出府去寻欢作乐,他便将风月场摆在了自家内宅。
春华来到怡然居之时,只听得里头琴声悠扬,曲调婉转,秦伯谦的随从守着门,二人瞧见春华的身影,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升起些嫌恶之意。
其中弯弯绕绕还需从襄王府与侯府联姻之时说起。
赵嘉月初嫁予秦伯谦之时,行事皆是将门做派,而她自己又有武艺傍身,与寻常女子全然不同。
用忠勇侯夫人的话说,赵嘉月便是“嚣张跋扈,毫无教养”。
秦伯谦本就偏爱温婉可人的女子,瞧她平日里不是喊打就是喊杀,心下更为厌弃,日子一久,便连带着他的随从,也不甚待见她。
后来,秦伯谦一妾室有了身孕,这妾室本就得宠,怀的又是秦伯谦第一个孩子,这下秦更是将她当成眼珠子般护着。
但赵嘉月却趁秦伯谦出府会友之时,寻了个蹩脚的由头,罚那妾室跪了两个时辰,生生将腹中孩子跪小产了。
秦伯谦得知后勃然大怒,险些将她休回襄王府,但碍于襄王手握兵权,秦家到底不愿得罪,便竭力将此事瞒了下来。
但经此一事,赵嘉月却性情大变,原先骄傲恣意的将门女,似乎死在了后宅的搓磨里,如今活在这躯壳里的,不过是一名寻常妇人,眉宇间也再瞧不出一丝一毫的骄矜了。
春华低着头,行至怡然居门外,客气道:“世子夫人有事寻世子爷商议,还请二位通传一声。”
见二人并无动作,春华从袖中取出两枚荷包递过去:“这银子,二位收好,寒冬腊月的,沽些酒暖暖身子也好。”
一人伸手接下,在手中掂了掂,见数目可观,这才开口:“通传自然可以,但世子爷未必愿意到夫人房中去。若是请不动世子爷大驾,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法子。”
他言语间不乏贬低之意,春华忍着气:“自然。”
随从闻言轻笑一声,好生将荷包收好,这才转身为她去通传。
可春华站在院外许久,也不曾见他出来,而怡然居中琴声从未停歇。
冬日的风如同刀子一般,直往她衣裳里钻,她浑身都发起抖来,饶是缩着脖子站在背风处也无用。
又等了许久,见另一名随从倚门站着,春华没了办法,她搓搓手:“这位小哥,不若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与世子爷说一声可好?”
“急什么?”那人不耐烦道:“墨竹不是已为你传话去了?世子爷大驾,岂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
春华是赵嘉月自王府带来的心腹,本也是个粗暴的脾气,但为了赵嘉月,受些委屈她也认了。
可如今这些宵小之辈,竟丝毫不将自家夫人放在眼里,她的脾气再也抑制不住:“好大的口气!世子夫人出身尊贵,又得官家亲封郡主之位,落在你口中,倒是比之卑贱之人还不如?”
那人闻言,知晓自己失言,气焰顿时低了几分:“你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那你是何意?”
就在此时,门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喝:“大胆贱婢,凭你也敢在我侯府大呼小叫?”
春华抬眼望去,只见秦伯谦铁青着脸,自怡然居内走了出来,身旁伴着的,显然是他数月前新纳的妾室,吟霜。
春华俯身行礼:“奴婢见过世子爷。”
秦伯谦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看来本世子夫人自视甚高,想来嫁予本世子也是委屈了。”
春华闻言,一张脸猝然苍白:“夫人绝无此意,还请世子爷明鉴。”
秦伯谦面上笑意讥诮,他抬脚踩过春华委地的裙摆,重重碾了碾:“若当真绝无此意,那就请你转告她,在我侯府,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