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刑房,刑具下尤见深印,似是经年累月的血迹斑驳在此,纵然刷洗过千百遍,也仍是留下了印记。
鼻尖上的血腥味似乎更加浓郁了些。
火折子的光不稳,映照得周湛神情更冷了几分,邢容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下衣裙。
刑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良久,邢容撇开眼,声音有些僵硬:“周大人说笑了,李广誉是我的夫君,他入狱待罪,我这做人妻子的,自然不能安眠。”
周湛握着火折子的指节隐隐发白,他冷声嗤笑:“你待他倒是用情至深。”
邢容心下一跳,她与眼前这位侍郎大人并未有过几面之缘,为何他今日言语之中会如此熟稔?
她咬着唇,不敢应声。
周湛敛下视线,径直从她身旁走过,点燃她身后桌案上的烛火。
吹灭火折子,周湛看了她一眼:“这间刑房今日不会有人进来,你将幕篱取下来吧。”
邢容犹豫一瞬,随即抬手将幕篱取下,没有纱罗的遮挡,她整个人都显露在周湛眼中。
面如娇花,眉如春柳,眼似秋波。
除了憔悴了数分,旁的却都是周湛记忆中的模样,他的视线落在邢容面上许久,不曾移开。
邢容指尖紧握着幕篱,她不敢与之对视,只不动神色地偏过脑袋,佯装打量这狭小又陈旧的刑房。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气色不好,她今日穿了身绯色褙子。交领之下肌肤赛雪,这一绯一白交相呼应,便如雪中红梅,周湛瞧见,眸色顿时一深。
邢容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连,心下暗骂他放浪,但如今与之孤男寡女,又不敢骂出声来。
她独自忍得辛苦。
原地站了许久,腰有些酸,可周湛似乎忘记了来意一般。
邢容柳眉一蹙,她看向周湛,后者见她望来,眼中冰雪顷刻间消融。
似乎那么久的沉默不语,端端是为了看她何时才舍得看向自己。
噙住她的视线,周湛勾起唇角。
邢容抿了抿唇,强自忍着不移开视线:“大人何时可将李广誉提来此处,让我与之一叙?”
周湛便如未曾听到一般,他径自绕去桌案后,在圈椅中落座,烛火照得他神情晦暗不明。
邢容见状,终于来了气,她面色涨红,神情瞬间生动,那些闺阁中被娇养出来的脾气突然冒了出来。
她忿忿然:“在我家时,您分明答应我父亲要让我见一见李广誉的,您这样大的官儿,难道也要说话不算话?”
周湛瞧见她这副模样,总算觉得顺眼了些,他一拂衣袖,手指闲适地搭在圈椅扶手上:“我便是言而无信,又如何?”
“你———”
邢容气急,她狠狠瞪了周湛一眼,转身便想离开,幕篱的纱罗不慎自她手中落下,在她身后蜿蜒着。
周湛瞧见她显然有些慌不择路,眼中染上数分笑意。
眼见邢容已行至门口,他站起身,几步赶上,脚下皂靴使坏似的踩上纱罗,随即抬眼静静等着看邢容的反应。
只见邢容步履一滞,她指尖用力一扯,纱罗分毫未动,只得认命转身,顺着纱罗看向末端。
周湛好端端地踩在纱罗上,见她望来也不挪动,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邢容瞧见他的神情,心头那股火烧得更旺了些,她冷着眉眼:“你这是何意?”
周湛闻言轻笑一声,他脚尖一松,放过了那寸许纱罗,他朝着邢容走近。
邢容心头急跳,见他逼近,绣鞋缓缓后退,直至身子严严实实地靠上身后的门。
为了隔音,门上包着一层铁皮,纵然如今已是深秋,衣裳穿得厚,但邢容甫一靠上去,也是被冻得一激灵。
她紧攥着幕篱,挡在自己身前。她寒着一张俏脸质问:“周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皂靴停在她绣鞋前数寸之外,周湛垂眼看着她手中的幕篱片刻,随即抬手握住幕篱的边缘,用力一拽。
指尖已然空无一物,邢容眼中盈满不敢置信:“周大人,我已嫁作人妻,请你自重!”
周湛闻言指尖一松,幕篱滚落。
见他又逼近自己,邢容眼中顷刻间便蓄满泪,她抬手便要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珠钗来。
周湛似早有预料一般,他将邢容的手自发髻上扯开,一把摁在头顶,随即欺身而上。
他微微低着头,脑袋几要抵上邢容的额头。
瞧清她眼中的泪,周湛面上满是怒意:“我还什么都未做,你便要为他守节,急着寻死?”
清浅的呼吸落在她面上,邢容羞愧难当,她用力挣脱,引得门扉簌簌而响。
门外恰好有狱卒经过,闻得动静,上前一推门扉,见未曾推动,便大声道:“何人在里面?”
邢容眼一闭,羽睫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眼中泪水涟涟落下,脆弱不堪。
两行泪宛如利刃般扎进心头,周湛咽下喉间苦涩,他看着邢容,哑声回应狱卒:“是本官。”
门外狱卒闻言,忙躬身行礼:“卑职不知大人在此,请大人见谅。”
“无碍,本官尚有案卷要写,无事莫要来扰。”
“是。”
脚步声远去,周湛见邢容的泪似流不完一般,他松了桎梏在她腕间的手。
身子稍稍退后一步,他伸手欲为她拭泪。
邢容余光中瞧见,脑袋一偏躲了过去,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周湛指尖落空,面上一哂:“邢容,你在怕什么?”
邢容眼底通红,她仰头看着周湛:“大人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她吸了吸鼻子:“这世道待女子何其严苛,今日你我便是什么都没做,只要叫人瞧见你我共处一室,那我声名即刻便污了个彻底,届时我唯有投缳自尽这一条出路!”
她眸色清亮,看着周湛的眼神似有无限艳羡:“而你身为男子,世人自会替你寻各种开脱的理由。如是我生性浪荡,或是我不安于室勾引于你,过些时日,你依旧可以娇妻美妾,官运亨通!”
周湛心头猛然一跳,他看着邢容,眸色中分明夹杂着许多心疼。
邢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不欲再与他纠缠,转身便欲逃离此间刑房。
周湛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邢容,倘若我真要对你如何,不必等到今日!”
他眼中似有无限痛意:“你不记得我了?”
“我与你,素昧平生!”邢容一把挣开周湛的手,拉开门快步跑了出去。
“好一个素昧平生,”周湛收回手,他看着眼前那扇大开的房门,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他喃喃道:“士之耽兮,亦不可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