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面上同样不显山不露水,他轻笑一声,随即吩咐许鸣玉:“云枝,还不快与天使见礼?”
许鸣玉略一颔首,随即上前几步,敛衽下拜:“云枝见过天使。”
“快快请起。”李染虚扶一把,探究的视线落在许鸣玉身上良久。
裴闻铮不动声色,只看着尹松:“天使,这是......”
李染闻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他犯了错,咱家罚他在此自省呢。”
他回身看了看日头:“算起来,尹内侍也跪了四个时辰有余了,想来官家也不会再如何责罚于你,这便起身吧。”
“是。”尹松得了赦,扶着栏杆艰难起身,双腿膝盖如同裂开了一般,他险些站不稳。
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他也没脸待下去了,匆匆行了个礼便蹒跚地走进房中。
李染恍若未见,他看着裴闻铮,客气道:“厢房已然备好,裴大人请。”
“有劳,”裴闻铮看向许鸣玉:“云枝,你且先去休息。”
“好,”许鸣玉应下后,又察觉李染的视线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她弯起眼睫,语气中带着些疏离的关怀:“兄长,你也早些歇息。”
裴闻铮乍然听得这一声,心下稍怔,面上扬起几分笑意,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许鸣玉便已转过了身去。
这一幕在李染眼中,是疏离又客套,但兄妹二人分离多年,乍然重逢,虽血脉相连,终究尚算陌生,如今看来,倒不显突兀。
待人走远,李染径自喟叹一声:“大人当真是幸运,令妹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还能被寻回,真是上天眷顾。”
“天使所言不错。”裴闻铮垂落衣袖,眼中难得含了数分笑意,尤显真心。
想起什么,裴闻铮转身看向李染:“还有一事,本官命人将兰县县令褚济源押解回京受审,此刻人在官驿外的囚车中,劳烦天使借本官些人手看顾,此人至关重要,万不能出岔子。”
“褚济源?”李染拧眉思索片刻:“他在兰县县令任上不过数月,这是犯了何罪?”
“尚未证据确凿,本官不敢信口胡说。”
“那是应当的,还是大人思虑周全。”李染朗声一笑:“咱家这便遣人前去看守。”
“有劳天使。”裴闻铮略一颔首,随即领着宋含章便往廊庑深处走去。
李染转头看向夕阳余晖,面上尤带着一抹笑意,他开口吩咐随从:“方才裴大人的话,可曾听见?”
“听见了。”
“那还不去照办?”
“是,奴婢这就去!”
自兰县出发之时,还是炎炎夏日,到得京城城外之时,已过去一月有余,时已至初秋。
许鸣玉添了身披风,面上依旧覆着面纱,此刻正坐在马车中,执着卷书在看。
春樱犹自紧张着,她拂开锦帘见城门已遥遥在望,不由握住许鸣玉的手臂,低声道:“小娘子,您当真要以裴云枝的身份入城吗?”
许鸣玉翻动书册的手指一顿,她抬起头,神情坚定:“要。”
“您可得想清楚了,这一去,便没有回头路了!”
“自我杀了刘重谦开始,我便没有回头路了。”许鸣玉拍了拍春樱的手:“春樱不怕,倘若我有个不测,我会将你与吴家二位兄长妥善安顿好的。”
“我担心的怎是这个!”春樱神情急切,闻言险些又落下泪来。
“好春樱,”许鸣玉双手覆上春樱的:“此一去,于我而言是破釜沉舟之举,我本不愿将你牵扯进来。但只有看见你,我才能时刻记得我究竟是谁!”
“我是许鸣玉,并非裴云枝。”
马车晃晃悠悠地入了城,裴闻铮要先进宫面圣,遣宋含章来与许鸣玉说了一句,要她先行回府。
春樱闻言,心下更急:“裴大人怎能让您一人前往裴府?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倘若犯了错,可如何是好?”
“正是因我初来乍到,便是犯了错也不奇怪。”许鸣玉扬了扬手中的书册:“且裴闻铮早就将府中有哪些人,分别是何种性格告知了我。”
“那您当真要独自入府?”
“春樱,裴闻铮是男子,且有公务在身,是决计不会日日待在内宅,时刻相助与我的。”许鸣玉抿起几分笑意:“既冒用了裴云枝的身份,那又怎能不设法与裴府中人周旋?”
“周旋?”春樱口中咂摸这二字,心下更是紧张:“小娘子,这裴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么?”
许鸣玉看着书册上笔走龙蛇的字,眉眼一沉,怎么不算呢?
照这册子上所载,裴家原先是锦州望族,祖上也曾出过京官,但后来族中子弟不成器,裴家便没落了,直到裴闻铮高中探花郎,短短几年又官至四品,这门第才又高了些许。
但由于裴闻铮监斩恩师,这裴家便也跟着担了恶名。
裴闻铮生母早逝,其父裴献在裴闻铮五岁那年便又续了弦。继母柳氏待他原也是十分和善的。
直到裴闻铮十一岁中举,裴家才对他寄予厚望。为了让裴闻铮能拜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门下,裴献便举家搬来京城,彼时他的继妹裴云枝还不满六岁。
可谁曾想路上会遇上流匪。
一家人舍了些钱财,好容易保全了性命,正暗自庆幸之时,柳氏突然发现与裴闻铮同乘一辆马车的裴云枝与奶娘不见了踪迹,此后遍寻不得。
裴献虽未明着责怪裴闻铮未曾看顾好妹妹,但心中却早已将裴云枝的失踪归结于他,连带着柳氏待他也不再有好脸色。
十一岁的孩子,明明住在自己家中,父亲也是自己的生父,自那一刻起却生了寄人篱下之感,直到殿试之时,高中探花。
许鸣玉看着小册子上的一字一句,客观有余,情谊不足,便也明白家人在裴闻铮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她犹自思索着。
少顷马车驶入城门,烟火气顿时扑面而来。
许鸣玉不再看书,只拂起锦帘朝外望去,酒楼林立,商铺一处接着一处,道旁货郎挑着扁担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闲逛的小娘子有看中的物件儿,还会与之讨价还价一番。
在兰县待久了,乍然瞧见如此繁华景象,许鸣玉心下松快了许多。
马车驶过长街,再往前一些,裴府大门已遥遥在望。
许鸣玉将书册收好,又理了理衣袖上压出的褶皱,在马车粼粼声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问题。
如今裴府的裴,究竟是裴献的裴,还是裴闻铮的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