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降大雪,大相国寺香客甚少,裴闻铮站在檐下观寺中雪景许久,身上衣裳单薄,但尤自不知冷一般。
谢珩抱着大氅替他披上:“大人,属下已将人安然送出大相国寺了。”
“好。”裴闻铮温声应下。
“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裴闻铮拢紧大氅,回身看向谢珩,语气平静:“替我去京郊枣花村,寻户人家,告诉他们一些事。”
…….
为防大雪堆积,此刻时辰尚早,但许鸣玉已辞别了赵嘉月,二人各自回府。
纵然马车上已然换上了厚毡毯,寒风仍是见缝就钻。
春樱将暖手炉递给许鸣玉:“当真是天公不作美,怎么今儿说下雪便下雪了。”
许鸣玉就着被风拂开的厚毡毯往外瞧:“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百姓的收成定然不会差。”
春樱又替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想起什么,她笑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咱们已围着火炉烤甜薯了,那会儿如何能想到......”
眼见许鸣玉神情一黯,春樱忙抬手打自己的嘴:“瞧我这嘴!”
“无碍,”许鸣玉冲她一笑:“人活于世,各有其苦。你瞧赵嘉月贵为郡主,父亲与兄长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如今亦有近忧。”
春樱闻言,心下也是极为可惜:“郡主精于武艺,堪为女子表率,可却嫁了这么个纨绔,当真不配。夫婿纳妾,古而有之,但侯世子这妾室似抬不尽一般。听闻前些日子,又抬了一房,我觉着郡主这日子,也是难捱。”
“所托非人,”有雪花自外飘进来,落在许鸣玉的大氅上,她抬手拂落:“且这侯世子从不纳良家女,每每抬的妾室皆是出自秦楼楚馆。”
“要郡主与这些女子共处,将襄王府脸面置于何地?”春樱不忿。
“与她们的出身无关,男子之罪责,不必让女子来背负。”许鸣玉看得清,她语气中难掩厌恶之意:“说到底,那秦伯谦就是个不堪托付之人。”
雪花自厚毡毯下卷进来,许鸣玉瞧着,想起赵嘉月不通红妆,却还强作妆点,不由惋叹一声:“女之耽兮,不可说矣。”
山河覆雪,绵延千里。
赵嘉月回到侯府之时,天还未曾黑透。
小厮本身着斗笠,正在门外扫雪,瞧见自家府上的马车远远而来,忙将府门外大雪扫尽,随即侯立在一旁。
春华先走下马车,为赵嘉月撑伞。
赵嘉月拢着大氅,快步往府中走。瞧见道旁小厮的面容,她眉心缓缓蹙紧,若是未曾记错,这人分明是在秦伯谦跟前伺候的,为何此刻却在府门外扫雪?
想起多日未曾见过秦伯谦,她忍着心下狐疑,看向小厮:“可知世子爷在何处?”
“世子爷此刻在......在书房温书呢。”小厮支支吾吾地开口。
赵嘉月轻声嗤笑:“他不曾躺在美人肚皮上就已是稀奇,温书?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小厮闻言,面色顿时涨红。
春华见状,便知有异,她脾气爆,自然瞧不得赵嘉月受委屈,当场扬声呵斥:“夫人相问,你胆敢不说实话!”
小厮心下一紧,立时松了扫把,双膝一曲便跪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夫人恕罪。”
“世子爷究竟在何处?”春花上前一步,面孔已然扳起。
小厮声音都有些发抖,膝盖下寒意透骨而来:“世子爷......世子爷出府去了,他担心回府之时叫人撞见,再将此事告诉侯爷,便吩咐奴才在门房候着,晚些时候为他开门。”
心下猜想得到印证,赵嘉月面上泛起些笑意,眸色沉痛又讽刺:“果然。”
春华见她抬步便走,忙提裙跟上:“夫人,侯爷分明下了令,要世子爷在府中禁足思过,他违令出府便是不该!您莫要心伤,咱们去找侯爷做主!”
一旁跪着的小厮见她二人走远,忙起身朝外走去。
“拘他回来又如何?”赵嘉月看着忠勇侯府高耸的院墙,宛如牢笼,她突然生了振翅欲飞的心思:“成婚数载,我已将他看透了。如今有公爹撑着门楣,侯府荣耀依旧,但他秦伯谦不过一介纨绔,想来日后也难当大任。“
她一步步走得稳当,这脑子叫风雪一吹,似乎突然便清醒了:“裴云枝说得不错,我一身武艺,也曾降烈马、捉贼寇,又何必在后宅仰人鼻息?”
“您是想......”春华须臾间便睁大双眼:“可您与世子爷的婚姻是官家所赐,和离怕是没那么容易。”
“方才裴云枝的话,你未曾听清吗?”赵嘉月笑看向春华,声音放轻了许多:“兄长此次回京,是因官家对我襄王府起了疑,而秦伯谦惯会趋利避害,你说他会容忍我坐稳世子夫人之位吗?”
春华闻言,心下顿时了然。
“他不会,”赵嘉月一笑:“届时,他定会请旨休妻。”
“夫人......”春华眼中霎时便沁出泪。
“没什么不好,与其与他做一对怨偶,不若趁早脱身,免得将我一身骨血,尽数耗在这座宅院之中。”
赵嘉月抬起眼,廊庑外雨雪纷纷,透过漫天大雪,她仿佛看见这些年来为了所谓的爱情,奋不顾身的自己。
世情薄,人情恶。
“夫人,无论您如何抉择,春华皆会伴您左右。”
“眼下最要紧之事,是我襄王府要如何在此次风波中全身而退。”赵嘉月回身看向春华:“待我修书一封,你派个可信之人,一路沿着官道去遇兄长。我不能让他、让我襄王府打无准备之仗。”
“是。”
…….
李府中,邢容撑着油纸伞站在蒋氏院落门外,身上披风下摆早已沾染了雨水,湿答答地贴着绣鞋,里头罗袜也已湿透。
她忍着气,再次看向孙婆子,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愠怒:“婆母还未曾起身?”
“是啊少夫人,”孙婆子斜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这天儿冷,老夫人又病着,这午觉便多歇了会儿,现下还不曾起身呢。”
“那待老夫人醒来,我再来伺候她用药。”邢容说完,抬眼看了院门上木质匾额,上头笔锋凌厉的“慈安院”,她瞧着只觉得可笑。
见她转身要走,孙婆子想起蒋氏的吩咐,心头一紧,她忙上前攥住邢容的手臂:“少夫人,您怎么能走呢?老夫人吩咐了,要您在此候着的。”
邢容已然气红了眼,她不欲与之拉扯,只顿下脚步:“孙婆子,你可得想清楚了!”
“少夫人这话说得,老夫人的吩咐,老奴岂有不从之理?”
“老夫人还指望我将李广誉救出来,”邢容垂眼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臂:“你若是惹恼了我,我不仅不救他,还要请父亲上奏疏,请官家重责于他!”
孙婆子瞧见她那双通红的,显得有些骇人的双眼,一时竟为她气势所慑。
少顷,她干笑一声,嘴唇翕动:“少夫人这是说得什么话......”
邢容见她眼神闪躲,知晓她心下已松动,便又添了把火:“我父亲一向与刑部侍郎周湛交好,大理寺卿的妹妹又与我有些交情,你猜倘若我真狠下心来,能不能做到?”
孙婆子心下急跳,她嗫嚅着:“大爷也是您夫君,您怎么会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想起什么,她又多了些底气:“且您别忘了,觅枝的身契还在老夫人手上,您当真也不为她考虑几分?”
“我都自顾不暇,还管旁人作甚?”邢容抬手擦去落在面颊上的泪,竭力稳住声音,不叫自己露怯:“回去禀报老夫人,从今往后,倘若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定然想方设法让李广誉在刑部狱多吃些苦!”
“你——”
“倘若不信,”邢容说完,大力甩开她的手,她微微抬着下巴如同看着蝼蚁一般:“又何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