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霄顶着周湛冷若冰霜的视线,手足无措,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忐忑不安地等着周湛问话。
周湛垂下眼,敛下眼中的不悦,伸手端过一旁的茶盏,拎起杯盖刮去浮末抿了一口,只见他半边身子斜倚着扶手,姿态闲适得很。
裴云霄整个人贴着墙站着,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自顾自地饮茶,并不开口问话,心下不安愈发深重。
鼻尖血腥味似乎又浓重了几分,裴云霄早已撑不住,他脚尖一动,正欲开口,牢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他的头皮顿时一紧!
周湛的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将茶盏捧在手中,掀起眼皮看向裴云霄:“说吧,乡试策论的试题,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云霄见他终于开口询问,急急回答:“周大人,这试题是有人故意叫我知晓的!”
生怕他不信,裴云霄也顾不得脚下沉重的镣铐了,用力拖着上前:“应当是月初,我于书院斋舍的门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信中并无问候,也无署名,里头寥寥数字,便是那道试题!”
“于是,你便以此为题写了篇策论,并让你兄长裴闻铮替你修改?”
“是!”裴云霄忙不迭地点头,他神情殷切:“周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您若是不信,那封信如今还收在我的斋舍之中,您尽可请人去搜!”
周湛轻笑一声:“本官今日已遣人去过睢阳书院了。”
“如何?”裴云霄又上前一步,神情隐隐期盼。
“咚”的一声,周湛松了手,杯盖触及杯盏,发出一声瓮瓮的声响:“他们将你的斋舍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你说的那封信。”
“不可能!”裴云霄猝然睁大眼,面色缓缓涨红:“我分明将这封信夹在了《论语》中,怎么可能没有呢?”
“本官还会骗你不成?”周湛凉凉瞥他一眼。
裴云霄脖颈里宛如落了根冰棱一般,下巴一缩便避开了他的视线。
眼珠子胡乱转着,片刻后,裴云霄抬起头,眼眶骤然红了:“周大人,我当真没有说谎!”
狱卒见状,嗤笑一声,粗着嗓子道:“进了我刑部狱的嫌犯,起初各个都高呼无辜,不见棺材不落泪。待用了刑,那些个硬骨头便都磨成了齑粉,你若不老实,不妨也试上一试!”
裴云霄闻言,心肝儿都颤起来,他腿脚一软,险些便跌倒在地,好容易扶着墙站稳,他强撑着:“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对我用刑!”
周湛有些意外,他略一挑眉:“你便不怕?”
视线触及身旁那滩血,裴云霄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怕,但是没做过的事,我绝不认!”
“倒有几分骨气。”周湛似笑非笑的模样,也不知他语气中究竟是夸赞还是讽刺。
裴云霄抹了把眼泪:“我虽不擅长读书,学问较之诸位更是要差上一大截,但我瞧得明白。”
他看向周湛:“今日我之所以卷进此案,是因为我兄长,是裴闻铮!有人要害他,但他行事谨慎,轻易寻不到他的错处,所以,那些人便从我身上下手!”
周湛听他得这一席话,神情未变。
“倘若我认了……”裴云霄的指尖几要抠进一旁的墙中:“倘若我认了,那便是置我兄长于不义!”
刑房中不知是何人,闻言轻笑了一声。
裴云霄循声望去,年轻的面庞上涌上几分愤怒:“他不过是奉官家之命行事,你们这些人自诩正义之辈,为何要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见他义愤填膺,周湛将茶盏重重置于身侧几案上,厉声道:“今日,本官奉命查的是你乡试舞弊一案,旁的事,不归我刑部管!”
裴云霄看向周湛,眼神中的希冀缓缓熄灭,他垂下眼:“大人,从我被关押进刑部之日起,我已被盘问过数回,该交代的俱已交代了。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如今既然我为鱼肉,人为刀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湛冷眼瞧了他许久,冷哼一声瞥过视线:“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狱卒闻言,有些惊讶:“大人,您不用刑?”
“急什么?”周湛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裴云霄回身瞧着他的背影,一时倒是看不透他,更不知他对自己的供词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
周湛走出刑部狱之时,五彩晚霞正如上好的锦缎一般镶在天边,落日余晖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原地驻足片刻,喉间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他才抬起眼,眼底情绪莫名。
仲沐雨方踏出另一间刑房的门,远远便瞧见周湛的身影被天光拉得老长。
他微垂着脖颈,情绪似乎不高?
仲沐雨有些疑惑,他走上前:“大人。”
周湛看向来人,略一颔首算作招呼:“李广誉审得如何?”
“别提了,“二人顺着甬道一路往外走去,仲沐雨摇了摇头,语气有些烦躁:“他态度极好,我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可但通篇供词看下来,竟无一有用,当真是滑不溜手得很!”
见周湛神情也算不得好,仲沐雨斟酌着用词:“大人,裴云霄可曾招供?”
周湛闭了闭眼,正要回答,便见梁荃升朝自己快步而来。
仲沐雨脚步一顿:“世安兄怎么来了?”
梁荃升瞧见二人,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奔近,气儿都不曾喘匀,他断断续续道:“大……大人。”
“世安兄,你慢慢说。”仲沐雨温声开口。
梁荃升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开口:“大人,裴大人遣人送了封信来。”
周湛视线落在信封上良久,上头字迹眼熟得很,他只需一瞧便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但从前二人有书信来往时,常互称表字,今日却是冷冰冰的“周湛亲启”。
不知为何,心下没来由涌上一股烦躁,周湛从梁荃升手中接过那封信,粗鲁地撕开封蜡,将装着的东西倒在掌心中。
仲沐雨瞧见周湛手中又躺着一只信封,不解道:“信封中又装了只信封,裴大人这是何意?”
周湛看着手中的东西,眉心已然拧紧,片刻后他略略抬眼,将东西放入袖袋:“先回值房。”
……
天色已然黑透,值房中燃着几支新烛,周湛靠坐在圈椅中,一手支着下巴,视线落在身前的东西之上。
两只信封,两张纸。
指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他语气恶劣:“裴闻铮,你真当我刑部是吃素的?没有这些东西,我便查不出真相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