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济源自然不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他靠着椅背,瞪视着眼前人:“与你共事数月,本官竟从未瞧清你,你这人心机当真深沉!”
“若无心机城府,那我或早便被这不公的世道嚼烂了!”刘重谦梗着脖子,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有,你何来脸面说我如何?你做的那些腌臢事,哪件不是杀头之罪?莫非要我一桩桩、一件件为你细数?”
褚济源闻言,神情骤然灰败。
刘重谦拂袖转身,踱出几步,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房中,但他并未走到光明之处去。
他袖手道:“旁的话,想来不必我多说,大人心中应该自有成算!”
……
许鸣玉跟着裴闻铮一路走向官驿门口,远远的,她便瞧见人头攒动。
再走近一些,是一张张晒得黝黑的面孔。
李大壮早便瞧见了许鸣玉,他眼神一亮,随即矮身催促身旁众人:“快起身,许小娘子来了!”
裴闻铮与许鸣玉先后迈过门槛,站至阶前,他看向阶下朴实的面孔,温声开口:“诸位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众人面面相觑,人群中一时无人敢开口。
裴闻铮难得好耐心,他负手站着也不催促。
半晌后,李大壮才向前走了几步,小声道:“见……见过裴大人,咱们来此是想求见许小娘子的。”
许鸣玉有些诧异:“诸位想见我?”
“是,”李大壮忙不迭点头,他看了许鸣玉一眼,怕她觉得冒犯便又扭过头去:“小娘子,咱们方才做工之时听人提及长街之事,听闻你随裴大人来了官驿,咱们便一道赶了来,你莫要见怪。”
“不会。”
方才站在李大壮身旁的男子见他支支吾吾,早便听不下去,他扬声道:“小娘子,我想问问堤坝上那具尸骨,当真是许县令?”
见有人开了口,便有人出声附和:“小娘子,你可曾亲自去辨认过尸骨?”
“是啊,许大人那样好的人,怎会遭此灾祸?他应当长命百岁的!”
还有人煞有其事道:“我不相信那是许县令,这些时日,我家中八十岁老母日日在佛前为许大人祈福,她祈福很灵的!”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口中全然是不信许怀山已身死之言。
许鸣玉原本极为痛恨这座城池,可今日乍然听见这些言语,她突然理解许怀山为何愿意在兰县任上,待上这么多年。
眼眶一热,她深吸一口气,随即上前一步,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许鸣玉看向众人:“前几日在堤坝上发现的那具尸骨,并非家父许怀山。”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鼎沸。
李大壮欣喜道:“我就知道,许大人怎会遭此不测?”
“是啊是啊,我要回去告诉家母,她定会高兴的!”
李大壮与身旁之人环着对方的肩,朗声而笑。
裴闻铮看着自己斜前方那抹单薄的背影,心中唏嘘。
许鸣玉见状心中愈发酸涩,待喉间涩滞消下去些,她又开口:“至于家父身在何处,此事还需诸位援手。”
李大壮咧着牙:“小娘子,你尽管吩咐,咱们旁的没有,就是力气多。”
另一青年扬声道:“大壮说得不错,你只消说他往什么方向去了,咱们可以帮你一道去寻!”
许鸣玉袖中的手指已然攥紧,以此来抵抗身上的颤抖,她竭力稳住声线:“他在堤坝上。”
“你说什么?小娘子,我未曾听清?”李大壮伸长了脖子:“你可能再说一遍?”
许鸣玉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倘若我所料不错,家父遭人杀害后,被埋尸堤坝。”
人群中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李大壮眼中俱是不敢置信,他将手从身侧青年的肩膀上拿下来:“这怎么可能呢?许大人怎会……怎会……”
裴闻铮上前一步,与许鸣玉之间隔着些距离:“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许鸣玉没有看他:“大人可还记得我父亲的策论中,提及的一件事?”
“何事?”
“有一段堤坝,无论如何修、无论修多少次,都会倒塌。”
“记得。”
许鸣玉看向被云遮蔽了的太阳,声音很轻:“我曾看过一本书,书中详细记载了鲁班的种种秘技,其中有一种称之为‘打生桩’,便是以活人为祭,如此再难建造的城池楼台,都会拔地而起。”
谢珩闻言,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这八月的天儿里,他突然察觉一阵恶寒。
裴闻铮紧锁眉头,并不开口。
许鸣玉这才转眼看向他:“大人不信的话,便随我去堤坝上看一眼吧。”
她走下台阶,先向众人行了礼,这才开口:“我不知那段堤坝在何处、长几许,请诸位援手。”
一时无人应声。
李大壮觉得心头有些乱,又有些慌,但见众人无言,他先行站了出来:“我知道在何处,小娘子,我随你一道去。”
他又扯了扯身旁青年的衣袖。
青年忙点头:“我也去!”
有这二人率先开口,百工们纷纷出声,许鸣玉又向众人一礼:“多谢诸位。”
……
天光落尽,滩涂上,数名百工拿着铁锹,正弯腰掘着土。
许鸣玉挽着衣袖,寻了根布条将长发扎在身后,她弯着腰,手中动作一刻不停。
汗水早就打湿了额前的发,她抬手随意擦拭了下,便又继续掘土。
裴闻铮负手站在坝上,不用辨认,他在夜色中也能精准地寻到许鸣玉的身影。
谢珩指挥着守卫将沙袋扛下滩涂。
见裴闻铮沉默,他凑上前:“大人,您说许怀山真在这儿吗?”
“十有八九。”裴闻铮声音极淡,甚至视线都不曾移动。
他就这样静静凝着一处。
如此又挖了一个时辰,百工们已疲惫不堪,裴闻铮遣人将吃食送去分发给众人,随即又亲自拿着两个馒头走下滩涂。
许鸣玉仍在掘土。
裴闻铮走近,将手中馒头递过去:“先吃些东西。”
许鸣玉充耳不闻。
裴闻铮提高了些音量:“你尚未寻到许大人,便想先累垮自己么?”
许鸣玉闻言渐渐缓了动作,片刻后她放下铁锹,自他手中接过馒头,小口吃起来。
裴闻铮于昏暗中瞧见她的手,白皙的掌心此刻早已鲜血淋漓,他眉头隐隐皱起。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这儿掘土的?若是亲手挖出了许怀山的尸首,她又会作何反应?
可临到头,他只是移开了视线,低声一句:“倘若许大人泉下有知,定会以你为傲。”
此言一出,顿时勾起许鸣玉满腔哀痛,她不言不语,甚至若不细看,绝对不知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泄愤似的将手中馒头大口吃完,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随即背过身去:“裴大人请便,我要干活了。”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后颈片刻,正打算转身往坝上走,却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惊呼:“我……我好像挖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