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然黑透了,许鸣玉从房中走出来,眼尾还有些红。
裴闻铮只瞧了一眼便撇过了视线:“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不曾。”许鸣玉声音中稍有些沙哑,她语带恳求:“裴大人,这只箱子,可能容我带走?”
“自然。”裴闻铮语气极淡:“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多谢。”
裴闻铮看着她未干的发,难得带了一丝怜悯:“回淮县去吧。”
许鸣玉喉间被情绪噎住,半晌后她抬起头:“大人这是要我放弃?”
“非也,我只是觉得,你与其在兰县担惊受怕,不如回淮县去等消息。”裴闻铮望进她眼中:“赈灾粮案定会真相大白,届时你父亲的案子也会随之昭然。”
裴闻铮见她不回答,又道:“你不愿千里来到兰县,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找出真相,父女情深可见一斑。”
他眼中似有些艳羡,稍纵即逝:“但,你须得先活着。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微风卷着雨水,落在许鸣玉的绣鞋旁。
许久后,她闷闷地开口:“我现下心头很乱,需要好好想想。”
“不急。”裴闻铮看着院中那株芭蕉树:“你自己决定,日后莫要后悔便好。”
……
裴闻铮回到官驿时,已近亥时。
谢珩撑着伞,在马车下候着他下车来,玄青色绣金纹锦袍下摆很快便被雨打湿,皂靴亦未能幸免。
他提着衣摆,走上台阶,门内早有人候着,见他露面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裴大人。”
裴闻铮瞧见来人,双眼微微一眯,很快恢复正常:“天使怎会来此,可是官家有何旨意?”
尹松闻言,面上顿时带了笑:“还是什么都瞒不过裴大人。”
谢珩闻言,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他肃着面容瞧了裴闻铮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
裴闻铮放下衣摆:“雨势太大,天使随本官进去一叙。”
“那是再好不过。”
一行人在急风骤雨中快步走进书房,谢珩将油纸伞斜靠在门外,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折子将房中的烛火点燃。
“咱家此生能与大人秉烛夜谈,实是件幸事。”尹松在裴闻铮下首落座。
有人奉上茶水。
“天使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裴闻铮不愿与他客套:“不知官家有何旨意?”
尹松抿了口茶水,兰县的陈茶自然没有什么好滋味,他眉心隐隐一皱:“裴大人,您视察灾情已久,想来兰县的情况你已是了如指掌。官家以为,大理寺庶务甚多,您不能在此耽搁下去了。”
“官家有所不知,兰县灾情甚是复杂,本官尚且未知全貌。”
“大人此言,是想抗旨?”尹松轻笑一声,随即看向裴闻铮,眼中分明带着审视。
裴闻铮起身,敛衽告罪:“微臣不敢。”
“咱家不过与大人玩笑一句,您何必如此严肃?”尹松笑着站起身,扶起裴闻铮:“您的心,官家自是知晓的。如今您也知道了官家的意思,那不日便可启程回京了。”
裴闻铮低下头,掩下眸中情绪:“本官将视察卷宗誊写完毕,便可启程了。”
尹松见他松了口,忙道:“那是再好不过。”
他捶打着腰:“一路舟车劳顿,咱家得去歇着了。”
“天使请便。”
尹松略略颔首后,往门外走去。
裴闻铮面上笑意全无,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容,只见眼中一片肃然。
待人走干净,谢珩上前:“大人,官家为何突然急召您回京?”
“有人坐不住了,给官家上了眼药。”裴闻铮扯过一张纸,执笔半晌却不知该如何落笔,遂作罢。
“看来,是有人不愿让您继续查赈灾粮案!”谢珩心中不忿,片刻后他抿了抿唇:“您当真要回京去?”
裴闻铮抬头看他一眼:“难道真想抗旨不遵不成?”
“属下并非此意。”谢珩忙告罪,高束的马尾此刻似乎也耷拉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您不久前,还承诺了许小娘子定会彻查此案的。”
裴闻铮看着眼前的蜡烛淌下蜡来,他丢了手中的笔,垂下眼:“那也只能食言了。”
许鸣玉对官驿中发生的事自然一无所知,她撑着柄油纸伞,默默走到别院。
推开门之时,只见刘重谦赫然便站在正房门口,数名下人执着火把披着蓑衣站在院中。
饶是有所预料,许鸣玉眼中仍是难掩震惊之色,她不自觉后退两步,脊背处升起一股强烈的凉意来。
刘重谦盯着她:“鸣玉,你今日去哪儿了?叫叔父好找。”
许鸣玉眨去眼中的厌恶之色,她缓步走近:“叔父,我今日去了堤坝。”
“堤坝?”刘重谦语气淡淡,听不出他信还是不信:“去那儿作甚?”
“我见案卷上说,父亲曾与百工一道修筑堤坝,恰逢今日暴雨,便想去瞧一瞧坝上的情形。”许鸣玉抬起头:“叔父找我,是有何事?”
“不请我进去坐坐?”刘重谦凑近了些,声音中分明满是笑意,但许鸣玉仍是从中听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许鸣玉佯装什么都未曾发现,自然道:“失礼了,乍然瞧见这么多人,我不免有些紧张。”
“何必紧张,”刘重谦微微一笑:“我不过路过此处来看看你,见你不在,担心你发生了什么事,心下不安,故而在此等候。”
“多谢叔父挂念。”
许鸣玉将他引进房中,点燃烛火。
刘重谦环顾四周,见房中干净整洁,物什不多,倒也算雅致,笑道:“你倒是将此处打点得很是不错。”
“您过奖了,”许鸣玉赧然,她倒了杯凉水给刘重谦:“我这儿没有好茶,怠慢叔父了。待日后您去淮县,我定设宴款待,以谢您这些时日的关照。”
刘重谦闻言,看向许鸣玉,眼中难掩狐疑之色:“你这是打算回淮县去了?”
“嗯,”许鸣玉点头:“是我自视过高,不知天高地厚,兰县府衙都未能寻得父亲,凭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天大地大,我要如何去寻?”
许鸣玉躬身一拜,面上情真意切:“这些时日,鸣玉让您费心了!”
刘重谦见状,心中狐疑渐渐褪去,他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容:“回去也好,淮县富庶,你又聪慧,定能博得寸许立足之地。”
“借叔父吉言。”许鸣玉站直身子,脊背上已然汗湿,但她面上不显:“兰县遭了难,我父亲又不知所踪,这些时日您定然十分辛苦,日后还要保重身体为好。”
刘重谦心下满意,他站起身:“我知道,日后你遇上什么困难,记得来信告知我一声,我定竭力相帮。“
“我记下了。”
“打算何时启程?”
“就这几日了,等确定了时日,我定登门拜别叔父。”
“也好。”刘重谦叹息一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天色不早,我便先走了。”
“您慢走。”
许鸣玉看着他向外走去,空中一道闪电劈下,衬得院中众人形如鬼魅。
许鸣玉将人送到院门外,她含笑站在门内,看着刘重谦在仆从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无人瞧见她的指甲,早已紧扣住门扉。
就在此时,有人骑着马,高举着火把从远处奔驰而来,瞧见刘府的马车,那人高声道:“刘大人!”
刘重谦举着伞站在辕座上,瞧见来人神情已是一片肃然。
那人赶到近前,下马行礼,声音不高但恰好叫许鸣玉听清:“刘大人,堤坝坍塌了一处,有具尸骨被河水冲了出来,瞧着像是前任县令许怀山。褚大人请您去县衙议事。”
刘重谦阻拦不及,闻言紧紧闭了闭眼,厉声呵斥道:“蠢货!”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许鸣玉面上已无血色。
刘重谦紧握伞柄,他缓缓转身面向许鸣玉:“我的好侄女儿,你怕是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