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谋闻言,尚来不及回话,一鞭子便已抽在了马儿的身上。
只闻得一声嘶鸣,随即马车便是一个疾冲,许鸣玉与春樱一个后仰,双双栽倒在软垫上。
许鸣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拂开车帘的一角,偷眼朝外瞧去。
不知是泥路难行,还是流民的求生欲太强,马儿便是卯足了力气,也未曾将他们甩开多远,有身量高些的男子,已奋力追赶了上来。
“小娘子,咱们……咱们不如将干粮抛下马车去吧!”春樱吓得肝胆儿都颤起来:“他们只是要粮食,咱们将粮食给了他们,是不是便能解此困境?”
“未必。”许鸣玉强自冷静道:“咱们还余下一袋干粮,算起来还不到十块饼子,便是给了他们,或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况且,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见咱们扔下这样少的粮食,怕是会以为我们的马车之中还有更多!”
“那……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吴勇探着脑袋看向马车后,一张脸上满是凝重:“可还能再快些?他们追上来了!”
吴谋又催了下马匹,却见马儿也开始力不从心起来,他咬紧牙关:“怕是不能再快了,连着赶了这么多日的路,马儿也累了!”
吴勇审度了下形势,见马车后的流民越逼越近,而前头流民的闻着动静,胆大些的业已围了上来,他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剑花:“我本不欲伤人,但事已至此,只得杀一儆百了!”
车厢中,包袱早已滚作一团,装着笔墨的包袱本就未曾系紧,在疾冲中散了开来,砚台咕噜噜地滚到了许鸣玉的身旁。
春樱忙俯身捡起,见砚台并未损坏,这才如释重负,她将砚台抱在怀中:“幸好没坏。”
许鸣玉本思索着对策,叫这一打岔,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快,替我磨墨!”
春樱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但闻言依旧照做,她费劲从包袱中翻出水囊,倒了些水在砚台上,随即也顾不得浪不浪费墨锭了,只快速研磨着。
许鸣玉听得吴勇的声音,忙朝外道:“兄长,这些都是背井离乡的可怜人,你震慑便好,切莫伤人性命,我有法子可以一试。”
不知为何,吴勇心中的沉重在她这番话中消解了些,他扬声道:“好!”
“您……您要研墨做什么?”春樱的手有些不稳,方才磨好的墨汁险些倒下来,许鸣玉见状眼疾手快地稳住她的手。
“别慌。”许鸣玉左手扶住她的手,右手执笔沾满墨汁:“脸凑过来些。”
“为何?”春樱不明所以。
“稍后再跟你解释。”许鸣玉扶住她的脸,笔尖一边快速在春樱的面上点着,一边叮嘱道:“待会儿,你就躺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能动,明白吗?”
“明白了。”
许鸣玉在春樱裸露在粗布衣裳外的皮肤都点了墨迹,仔细打量一番见无遗漏,忙丢了笔:“快,躺下。”
春樱小心将砚台放好后,便依言照做,为防被人瞧出异常来,许鸣玉扯过自己粉黛色的手绢,盖在了春樱的面庞上。
春樱一时不备,指尖一动。
“别动。”许鸣玉低声道:“放心,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做完这一切,许鸣玉察觉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大力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蒙在脸上,又使劲揉了揉眼,直将双眼揉得通红这才罢手。
“小娘子,马儿跑不动了!”吴勇横剑在身前,一边警惕地看着人群,一边朝着车厢内低声道。
许鸣玉深吸了口气,她抬手卷起一半车帘,叫流民能瞧见躺着的春樱,却又不能窥得全貌。
马车后,已有人追上来,伸臂拽住小窗上的窗框,便要跃上马车来。
许鸣玉刻意颤着声:“诸位小心,马车中有人得了天花!”
吴勇本不解其意,转头瞧见春樱裸露在外的手指、脖颈上满是墨点,顿时便回过神儿来,他厉声道:“马车中的人得了天花,若是不想死,便让开!”
习武之人声如洪钟,这句话立时便传出老远。
方才那要攀上马车的男子闻言,心中一紧,手一抖便摔下来,整个人趴在了泥泞中。
“天花?”追赶的人群顿时止步,站在道旁不敢再动。
吴谋一扯缰绳放缓了速度,兄弟二人让开些,车厢内的春樱顿时暴露在众人眼中。
许鸣玉不断揉着眼睛,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她举起春樱的手:“诸位请看,我妹妹前些日子得了天花,大夫说天花若是发了黑,便是已至绝境,药石无医,此时只要有人在一丈之内,便易被感染。”
见人群显然有所忌惮,许鸣玉趁热打铁,揭开春樱面上的手绢来:“诸位若是不信,尽管上前来瞧一眼,只是若被感染上,怕是凶多吉少。”
春樱憋着气儿,一动都不敢动,唯恐叫人瞧出异常来。
站得近些的流民闻得此言,还如何敢上前?他们抢干粮是求活路,可不是为寻死路!
马车便趁这个档口驶出老远。
但仍有流民不信:“我娘亲得过天花,都说得过天花之人不会再得,那不妨让她老人家瞧上一眼!”
“好!”有人附和道:“是个极好的法子!”
许鸣玉闻言丝毫不慌,她又将车帘卷起来一些:“瞧上一眼自然可以,只是诸位要的应当不是我妹妹是否得了天花这一结论,而是我们马车中的食物。”
许鸣玉将装有干粮的包袱放在辕座上:“我们一行人,家本在兰县,后来黄河水患,便逃到了沥州县。安生日子过了不久,我妹妹便得了天花,如今我们兄妹几人身上也有了天花的症状,早晚是死。此次回去是为落叶归根,故而这一路并未带许多粮食,你们若是想要,便拿去吧。”
许鸣玉抬起眼,叫流民瞧清她泛着红血丝的双眼。
“是了是了,这确实是天花的症状。”一位老媪上前几步,看清后朝着身后的流民道:“我幼时得天花时,便是先烧红了眼睛!”
此言一出,方才群情激昂的流民们再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我们兄妹几人并非不肯慷慨解囊,只是不想害得诸位客死他乡,毕竟水患已解,堤坝已筑,诸位定有回乡的一日,”许鸣玉低下头,一身粗布衣裳衬得她身形单薄,羸弱不堪:“而不是与我兄妹几人一般,再无将来。”
此言一出,流民中便是一阵骚动。
“这……咱们还抢他们的粮食吗?”有流民出声询问:“便是抢来,如愿捱过这一顿,可若是感染了天花,岂不是得不偿失?”
“别……别抢了吧,他们粮食本就不多,咱们不够分不说,还有性命之虞。”
“是天花,确实是天花。”那老媪走近了些,打眼一瞧便退回来:“抢了也没命吃,咱们快走。”
说完,那老媪拉着自家的儿子,快步离开。
有人打了退堂鼓,士气便已泄,不多时,流民便已陆续散去。
只有一人站在道旁,执拗地看着那袋干粮,半晌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朝着许鸣玉开口:“我不想活了,你能匀一块饼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