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发生在宫禁之外的辩驳,其内容之犀利,剖析之深刻,触及问题本质之精准,远远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庄严肃穆的廷议或精心准备的奏对。
它如同一把无形而锋利的手术刀,悍然撕开了法家学说那引以为傲、支撑起大秦霸业的“筋骨”之下,所潜藏的深沉病灶。
那便是执法者自身难以避免的“权欲”膨胀,以及对法律“解释权”的垄断所形成的陷阱。
逸长生那句“法家的地位,不等于法家之人的地位”,言简意赅,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嬴政的心湖中反复震荡、回响。
与他横扫六合、意图建立万世不朽基业的霸道之心,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同时也带来了强烈的冲击。
而逸长生所描绘的那幅以法家为坚硬“筋骨”,以百家学说教化、滋养民生为丰盈“血肉”。
二者交融、共生共荣的宏大帝国蓝图,更是为他勾勒出一个前所未见、既强大无匹又充满内在生机的帝国轮廓。
尤其令他心绪难平的,是长子扶苏。
那孩子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独特断句理解。
以及那番关于“法家为骨,教化民生为血肉”的、虽然稚嫩却直指统治核心要义的言论。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闪电,让嬴政这位素以铁血冷酷着称的帝王,第一次在自己这个长期被贴上“仁弱”标签的儿子身上,清晰地看到了某种超越年龄的、属于未来合格统治者的智慧光芒。
那光芒虽然尚且微弱,却无比坚定地刺破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头、因担忧继承人不足以承托庞大帝国而产生的沉重阴霾。
殿内空气凝滞沉重,仿佛实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只余下青铜灯树上传来的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更衬托出这片空间的死寂。
中车府令赵高,如同一个最沉默、最没有存在感的幽暗影子,侍立在帝座之侧那片光线最难触及的角落。
他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极力收敛着自身的一切气息与存在感。
方才那场通过秘术隔空传递而至的惊世辩论,其内容之大胆,剖析之深刻,后果之难测。
让他这位执掌罗网、惯见阴谋与黑暗的权宦,也自骨髓深处生出了难以驱散的寒意。
逸长生对法家、对权力结构的犀利剖析,字字句句,都如同悬在他赵高头顶的冰冷利剑,寒光凛冽。
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抛开逸长生这位拥有掀翻天下棋盘能力的“人间真仙”不谈。
即便是在帝王绝对的力量面前,罗网这些年精心编织、看似无孔不入的巨网,也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他们的布置……
就在嬴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玄玉扶手之上,划过一道深刻痕迹的刹那,殿门处传来内侍刻意拔高、带着某种警示意味的通传声。
“逸长生道尊求见——!”
这声音尖锐地刺破了章台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猛然抬眸,眼中之前翻涌不息的种种波澜。
在刹那间被帝王特有的深邃与近乎冷酷的平静所覆盖,重新变得锐利如昔,仿佛刚才那一刻的震动从未发生。
殿门开启,逸长生身影显现。
他依旧是一身青衫,磊落洁净,步履从容不迫。
仿佛并非踏入帝国中枢的权力核心,而只是饭后于自家庭院中悠然散步至此。
他脸上带着那惯有的、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一份疏离与洞察、却又混杂着几分懒散意味的神情。
径直走入这象征帝国最高权柄的恢弘殿堂,与帝座之上那身披绣有玄黑龙纹袍服、威压天下的身影遥遥相对。
殿内那足以令任何臣子心生敬畏、倍感压抑的恢弘肃杀气氛,于他而言,似乎与他在红尘闹市中开设的那间小小卦堂并无二致。
“陛下。”
逸长生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行过了见礼,目光扫过嬴政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庞。
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点玩味意味的笑意。
“看来宫门口的些许动静,终究还是扰了陛下清净?”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轻飘飘地掠过了赵高立身的那个阴影角落,一触即收。
嬴政并未起身,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逸长生身上。
那目光中混杂着真诚的求教、审慎的权衡,也带着一种极为复杂、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意味。
或许是忌惮,或许是欣赏,或许还有一丝身为帝王、却无法完全掌控眼前之人的微妙愠怒。
他没有直接回答逸长生那带着调侃意味的问话,而是沉默了数息。
仿佛在消化整理着脑海中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随后,他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才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重压,如同泰山压顶,令人心悸。
但这一次,这重压之中,却又透出了一丝难得的、对于未知答案的真诚求索。
“道尊于宫门所言,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法家潜藏之弊病,百家可资利用之价值,筋骨与血肉相辅相成之比喻,乃至扶苏今日之顿悟……
皆令朕思之再三,心潮起伏,恐今夜彻底难眠矣。”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曾横扫六合、吞并八荒的帝王霸气再次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章台殿。
但这一次,那纯粹的、碾压一切的霸气之中,却明显地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与一种不容置疑、志在必得的招揽之意。
“朕之志向,在于立大秦万世不拔之基业,扫清寰宇内一切阻碍,涤荡乾坤间所有污浊。
然前路漫漫,险阻重重,非一人之力可竟全功。
道尊之能,已非凡俗可度,通天彻地,洞察古今兴衰之变。
朕……今日再次恳请道尊留于大秦!
朕愿以无上之国师尊位相待,位同于太子,可见帝不拜,参赞机要,与闻国政!
凡大秦疆域所至之处,凡大秦府库所藏之物,道尊尽可随意取用,无需禀报;
凡道尊心中有所求,朕必倾举国之力以促成!
甚至,大秦愿为道尊建立人间信仰,广立祠庙,提供最坚实、最广泛的根基!
届时,你我君臣相得,同心协力,共开万世之太平!如此诚意,道尊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