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将“交代”二字咬得极重,如同在冰冷的石地上砸下两颗钉子。
“臣……!”
单雄信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没有任何犹豫,他单膝重重跪地。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地上的积雪被瞬间压实,发出“咯吱”的呻吟。
他猛地低下头,宽阔厚实的肩膀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仿佛一座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在无声地爆发。
再抬起头时,那双赤红如血、燃烧着熊熊复仇火焰的眼睛里,翻腾的恨意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有瞬间复仇在望的释然,有血仇得报的悲怆,有对逝者迟来慰藉的哀伤,更有一种面对沉重宿命的无尽苍凉。
晶莹的泪光在眼眶中剧烈地打转,最终不堪重负,混合着风雪的气息,滚落下来,在他布满风尘的枣红脸膛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声音哽咽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坚定地从胸腔中迸发出来。
“单雄信……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压在心头多年、如同万仞高山般的血海深仇,似乎并未因仇人即将伏诛而瞬间消散,化作轻烟。
但在李渊那“交代”二字之下,在秦王那以身相代的决绝和单雄信自身那番悲怆的诘问之后,这滔天的恨意,似乎找到了一丝沉重无比的、带着血腥味的落脚之处。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怨毒,而是一个即将完成的、由皇权亲自交付的、充满仪式感的复仇使命。
这使命本身,就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亭内所有人,包括被押着、垂首不语的李建成,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无言的分量。
它不是喜悦,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混合着血腥、悲怆、苍凉与一丝诡异平静的尘埃落定感。
空气依旧冰冷,却仿佛被这沉重的“交代”凝固了。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油渍香气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如同在紧绷的琴弦上随意拨弄了一下,瞬间打破了亭中肃杀沉重的气氛。
“哟嗬,都杵这儿喝西北风呢?
贫道掐指一算,这御花园的腊梅开得正好,配着雪景下酒,妙啊。
比看你们一个个苦大仇深、跟斗败公鸡似的强多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也太过不合时宜。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
只见澄瑞亭外,一株虬劲盘曲、饱经风霜的老梅树下,逸长生不知何时已斜斜地倚靠在那里。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沾着些不明污渍的青布道袍,显得与这皇家禁苑格格不入。
更令人瞠目的是,他手里竟然真拿着一个啃了大半、油汪汪、香喷喷的烧鸡腿。
此刻啃得正香,嘴角还沾着亮晶晶的油星,在雪光下闪闪发光。
那副闲适自在、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样,与亭内刚刚经历的沉重交锋形成了极其荒诞的对比。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杏黄色锦袍、身量尚小、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秦王世子李承乾。
李承乾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紧抿,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
然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异常明亮而坚定的光芒,如同雪地里最纯净的星辰。
他紧紧挨着逸长生站着,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
目光飞快地扫过亭内众人——威严尽失、疲惫不堪的祖父李渊;
面色苍白却依旧挺立如山、目光深邃的父亲李世民;
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大伯李建成;
还有那位刚刚接下沉重使命、眼含热泪、单膝跪地的单雄信将军……
昨夜玄武门那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父亲浴血奋战的身影、大伯李建成被擒时绝望瘫倒的模样……
这些血腥而残酷的画面,并未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激发出纯粹的恐惧,反而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与一种懵懂却强烈的明悟。
他模糊地看到了权力更迭时那血淋淋的真实,看到了父亲站在风暴中心所承受的如山重担。
更看到了父亲在那等危局之中,所展现出的那种披荆斩棘、力挽狂澜的无畏担当。
这担当的光芒,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底。
“先生。”
李承乾没有理会亭内诸人或惊讶或审视的目光,他转向身边的逸长生。
用清晰而坚定的童音唤道,同时郑重地、一丝不苟地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
小小的身体弯下去,动作有些稚嫩,却充满了真诚和决心。
这一声清脆的“先生”,如同投入平静却深沉的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亭内所有人的心湖中激起了圈圈涟漪,吸引了所有复杂难言的目光。
李世民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那位惫懒的道长,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他太知道逸长生的分量,更明白“先生”二字从逸长生口中得到认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己儿子,已经有了答案,已经有所决断。
这比他昨夜血战得胜更让他感到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
李渊愕然地睁大了浑浊的老眼,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被视作需要精心呵护、未来还需漫长培养的小孙子。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等肃杀场合,承乾竟会如此郑重地拜师,而且对象是这位神秘莫测、行事荒诞的逸长生。
连一直失魂落魄、仿佛与世界隔绝的李建成,也微微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灰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目光在李承乾和逸长生之间逡巡片刻,随即又黯淡下去,归于死寂的灰白。
逸长生仿佛没看到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最后一口鸡腿肉囫囵吞下,喉咙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随手一扬,那根啃得精光的鸡腿骨头划出一道油亮的弧线,精准无比地飞入远处一个无人角落的雪堆里,瞬间被积雪掩埋。
接着,他抬起那只刚抓过油腻鸡腿的手,毫不在意地在自己那件本就不甚干净的道袍前襟上蹭了蹭,试图抹去油光。
“嗯。”做完这一切,逸长生才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验收一件刚刚雕琢成型的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