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说……”
宋师道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我昨夜……梦见的人……不是梵清惠……”
他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雨水气息,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力量,然后迎着商秀珣穿透雨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是你!是你商秀珣!策马扬鞭,踏碎突厥王帐,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那火光映着你,如同浴火的神凰……烧得我……心胆俱裂,却又……热血沸腾!”
商秀珣的身体在雨幕中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隔着重重雨帘,宋师道看不清她脸上确切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眼睛,在漫天水汽中,似乎更加明亮了,仿佛蕴藏着风暴。
短暂的沉默,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充斥天地。
“梦……太晚了!”
商秀珣的声音终于响起,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干脆利落的决断。
她猛地甩开宋师道紧抓着她手腕的手。
就在宋师道心头一凉,以为彻底无望之时,一件带着商秀珣体温和雨水湿意的东西,被强硬地塞进了他那只刚刚被甩开的、空落落的手中。
是她的马鞭!
那坚韧的皮鞭握柄,还残留着她手掌的温度和力量感。
“但鞭子,”商秀珣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雨幕,依旧清晰。
“可以借你一阵子!好好擦!”
最后三个字,带着命令般的口吻,随即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马厩的檐下。
留下一个在滂沱大雨中、手握马鞭、彻底呆住的宋师道。
雨帘外,看戏的叶孤城用手肘轻轻戳了戳身边同样被雨水淋湿、正望着马厩方向有些愣神的阿飞,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小子,学着点。擦你那破剑有什么意思?学着……擦擦鞭子。”
他意有所指,眼神瞟向阿飞腰间的铁剑,又瞟向宋玉致的方向。
阿飞被叶孤城戳得一激灵,黝黑的脸庞在雨水中似乎更红了。
他下意识地偷瞄向不远处的宋玉致。这一看,却正好撞上宋玉致也向他投来的目光。
宋玉致站在父亲宋缺撑起的一把油伞下,雨水并未打湿她分毫。
她看着阿飞那副傻愣愣、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灵巧地解下了自己发间那串还在微微震动的精巧银铃。
在阿飞愕然的目光中,宋玉致几步走到他面前,无视了瓢泼的大雨和众人的目光。
就这样直接伸手,将那串还带着她发间温热的银铃,系在了阿飞那柄插在泥地里、刚刚被他拔出来、还沾着泥水的铁剑剑穗上。
“这……宋姑娘,这、这是?”
阿飞看着剑穗上突然多出来的、轻轻晃动的银铃,感受着那细微的冰凉触感,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说话都结巴了。
宋玉致微微歪头,雨水打湿了她鬓角的几缕秀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她看着阿飞那副手足无措、又惊又喜的样子,挑了挑眉,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蛮和促狭。
“辟邪。”
她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逸长生所在的方向,又转回阿飞脸上。
“免得某些傻子……总被那些旧事的梦魇给困住,傻乎乎地让人看着无语!”
“啊?!”
阿飞心下一惊,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他。
宋玉致这话……是在关心他?
是在点醒他?
甚至……
还给了他一件如此私密、带着她气息的信物?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几乎要原地蹦起来,张口就想解释什么,或者……
表白点什么?
“我……我……”
他“我”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玉致看着他这副窘迫又激动的傻样,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轻哼一声,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转身就跑回了父亲的伞下,留下阿飞一个人站在瓢泼大雨中,像个落汤鸡似的傻笑。
手里紧紧攥着剑柄,感受着剑穗上银铃随着雨水敲击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宋玉致内心独白:哼,阿飞这家伙……长得是挺帅的,武功也还行,傻是傻了点……
但本姑娘宋阀的小公主,还不至于这么快就……不过嘛,看在他这么傻、这么忠心、这么……
嗯,顺眼的份上,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宣告所有权的占有欲,还是可以有的吧?
省得那个不着调的道长总拿林仙儿刺激他!)
回廊下,逸长生灌了一大口温热的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雨天的寒意。
他目光悠远,并未过多关注马厩那边或雨中的痴男怨女,而是穿透重重雨幕,望向了牧场入口的方向。
雨幕中,一支队伍正快速接近。
马蹄踏破泥泞的声音,车轮碾压湿地的声音,混合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
为首是一辆由四匹神骏黑马拉着的、样式古朴大气的马车。
然而,吸引逸长生目光的,是驾车之人。
那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身玄甲在雨水中泛着幽冷的光泽,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刚毅却带着浓重煞气的脸庞。
他手中握着的,并非马鞭,而是一杆造型狰狞、通体黝黑、槊刃上沾染着暗红色、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血迹的枣阳槊!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槊尖之上,赫然挑着一颗头颅。
雨水冲刷着那头颅上怒睁的双眼和断裂脖颈处的血污,将其染成一道触目惊心的、不断晃动的血帘。
那人正是单雄信,而他槊尖上挑着的,正是李建成太子亲卫统领的头颅。
单雄信亲自驾车,以敌酋首级为饰冒雨而来。
这姿态,这举动,已无需任何言语宣告。
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之间的冲突,至此,已然彻底挑明,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