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逸长生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是大明红尘卦堂的正式掌柜。此地的日常经营、账目往来、消息汇聚,皆由你掌管。
非有动摇根基之大麻烦,童姥会在此地暗中相助,保你周全。至于武道上的疑问,”
他目光扫过少女纤细却紧绷的身体,“童姥亦可指点一二,能领悟多少,看你造化。”
江玉燕只觉得掌心一沉,那枚冰冷的青铜密钥仿佛带着千钧重担。
她纤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
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锁在了这个红尘漩涡的中心。
逸长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又探手入袖,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暗紫色锦缎包裹的精致锦盒,放在卦案上推向她。
“里头是我给你特制的风水罗盘,以星陨磁石为基,辅以河洛精金刻度,可于百里之外精测风水气运之流转。寻常堪舆寻龙,事半功倍。”
锦盒华美,罗盘珍贵。但江玉燕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却没有半分欣喜。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第一次在逸长生面前,燃起了清晰的、带着某种不甘和质问的火焰。
“这是要走了啊,道长。”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道长觉得,玉燕真正想要的,是这红尘卦堂的掌柜之位?是这柄青铜密钥?还是这个能精测风水的罗盘?”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逸长生那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容。
“那日您说,这红尘万丈,每个将倾或将兴的皇朝,都需要一座红尘卦堂,需要一位立足红尘、冷眼旁观的‘掌柜’,来梳理那纠缠不清的因果气运。”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可道长您,从未问过玉燕一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委屈与不甘,“玉燕愿不愿?”
“叮铃……”
一枚铜钱落卦的清脆响声,突兀而精准地切断了少女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声音来自逸长生的袖中。只见他宽大的道袍袖口无风自动。
三枚色泽深沉、带着洪武年间特有韵味的“大明通宝”铜钱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瞬间飞出,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三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凭空燃烧起来。
暗金色的火焰无声地吞噬着铜绿,没有烟雾,只有瞬间升腾的高温扭曲了空气。
铜钱在江玉燕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变红、软化,化作三小滩滚烫的铜汁,然后又在顷刻间化为灰烬,纷纷扬扬地飘落。
逸长生面不改色,伸出右手食指,在那飘落的、尚带着余温的灰烬中轻轻一蘸。
他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色的粉末,如同蘸取了最浓的墨汁。
然后,他在那张由阴沉木制成的、光滑如镜的卦案桌面上,信手画就。
一笔,一划,圆融流转。
一个简洁却又蕴含无穷奥妙的太极阴阳鱼图案,出现在桌面上。
黑的是灰烬,白的是木纹,界限分明又浑然一体。
“你被嫡母设计,卖入烟花柳巷,受尽屈辱白眼。”
逸长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江玉燕内心最鲜血淋漓的伤疤。
“而后,你隔空看着那个给了你生命、却也带给你无尽苦难与冷漠的生父,几乎算是在你面前授首,血溅五步。”
他的指尖点在阴阳鱼那代表“阴”的黑色鱼眼上,那一点黑得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
“这般浓烈到化不开的杀破狼命格,”逸长生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灰烬,直视江玉燕瞬间失色的眼眸。
“若是甘于平庸,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这红尘卦堂掌柜之位,不是补偿,不是束缚,是你命格里本就该有的,能保命的舞台。不要浪费了。”
“哐当!”
江玉燕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袖中那枚被她紧紧攥着的星纹铜钱再也握不住,脱手滑落,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孤单的鸣响。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手肘却不小心撞翻了卦案边缘一盏尚未收起的青瓷茶盏!
茶盏倾倒,温热的茶水泼溅而出,不偏不倚,尽数倾泻在摊开在桌上的一本古籍封面。
那封面上,五个古朴的大字被茶水迅速浸透、晕染开来——《奇门遁甲真解》。
墨迹在湿润的宣纸上洇开,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模糊了字形,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深色水渍。
看着那被污损的珍贵典籍,江玉燕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只剩下逸长生那冰冷的话语在回荡。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忽然想起前几夜,为东厂一位前来卜问前程的老太监批命。
那老太监看着卦象显示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凶兆,非但不怒,反而发出夜枭般尖利的怪笑。
布满褶子的老脸凑近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令人作呕的玩味。
“好个江姑娘!杀伐决断,心思缜密,比咱家这些没了根儿的阉人,还更像阉人!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如同淬毒的针,至今仍扎在她心头。
“玉燕……领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抽干了全身力气,又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江玉燕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对着逸长生,行了一个标准的、近乎将头颅低到尘埃里的拜礼。
低垂的眼睑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在她俯身的瞬间,发髻上那根素净的桃木簪微微晃动。
江玉燕低垂着头,乌黑的发髻在逸长生深青色的道袍前,如同垂柳拂过深潭。
那根拼命想划过道袍的桃木簪尖,最终也只是徒劳地在道袍下摆寸许之遥的冰冷空气中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
留下一个无声的叹息和一道未出口的、沉甸甸的谶言。
咫尺之间,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暮色渐浓,如同打翻的朱砂盘,将红尘卦堂精致的雕花窗棂一层层染红、浸透。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卦案上拖出长长的、暖色调的影子,却驱不散室内逐渐弥漫的离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