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东郊乱葬岗。
阴风怒号,枯草萋萋。倭寇细作扭曲的面孔,脖颈间喷涌的滚烫鲜血,还有自己手中那把燕十三临时削给他的粗糙木剑。
第一次刺入活人身体时感受到的粘滞和阻力,以及当那倭寇惨叫着倒下,脚筋被斩断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嘣”声……
那混合着恐惧、恶心,以及一丝病态快感的血腥味,此刻与口中甜腻的山楂糖浆诡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几乎要让他呕出来。
朱允熥熥的小脸瞬间白了白,握着糖葫芦的小手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
但仅仅只是一顿,那属于孩童的倔强和对某种“认可”的渴望迅速压倒了不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腮帮子鼓动,喉咙用力地一咽,将那口混杂着甜蜜与血腥记忆的滋味,连同那短暂的软弱,决然地吞了下去。
他再次狠狠咬向下一颗山楂,仿佛在咀嚼着某种必须战胜的东西,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回来了。”逸长生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这小小的插曲。
他停在一处门脸不算特别宽敞,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的店铺前。
门楣之上,一块乌木鎏金的牌匾在晨曦中泛着内敛的光泽,上书四个古篆大字——红尘卦堂。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她的裙摆和袖口沾着点点新鲜的朱砂痕迹,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一根素净的桃木簪松松挽起乌发,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清丽。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尚未画完的朱砂符篆,墨迹未干。
看到逸长生一行,她眼中先是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
随即目光扫过逸长生身后的三人,当看到阿飞那沾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衣摆时,她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
指尖捏着的符篆几乎要滑落,另一只缩在袖中的手更是猛地一紧,差点将一枚边缘刻着星纹的古老铜钱捏掉在地上。
“先生,”江玉燕定了定神,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曹督主辰时派人送来二十二箱账册,堆满了西厢,说是东南剿倭的‘谢礼’,指名是给…朱允熥熥殿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阿飞衣摆上的血迹,那颜色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石的阿飞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直接,没有丝毫铺垫:“我今夜就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无鞘剑的剑柄。
那剑柄原本光滑,此刻却多了一道深深的新刻痕,一个笔锋凌厉的“快”字。
那是昨夜,他用一根取自倭寇首领尸身的肋骨,生生刻上去的。
指腹划过那粗糙的刻痕,带来一种冰冷的真实感。
“李大哥的信上说,”阿飞的视线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京城的重重屋宇,“大唐边境的雪,比少室山的更冷,能让我更加清醒。”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信中的字句,又像是在品味某种遥远的情感:“而且李大哥他说要请你喝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这句话是对着逸长生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罕见的期待。对他而言,这世间能称得上“大哥”的,寥寥无几。
那位远在大唐边境,曾在他初入江湖时,给予他指引和一碗热酒的李姓帅男子,是其中之一。
逸长生闻言,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他信步走进卦堂,宽大的道袍袖子随意地一扫,将卦案上散落的几枚铜钱扫开,露出光滑的桌面。
几乎是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如穿花蝴蝶般拂过,三枚色泽沉郁的“大明通宝”铜钱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精准地落在桌面,神奇地叠摞成一座小小的、稳固的三角塔状。
“醉鬼的话你也信?”逸长生微微侧头,嘴角噙着一丝调侃的笑意,目光却洞若观火。
“他分明是馋曹公公送来的,从峨眉山那群泼猴老窝里顺来的猴儿酿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那铜钱塔最顶端轻轻一弹。
“哗啦……”
看似稳固的铜钱塔应声而倒,三枚铜钱散落开来。
然而,当最底下那枚铜钱彻底停止转动,露出正面时,赫然可见其铜绿斑驳的边缘,极其隐蔽地镶嵌着一圈细小的、属于东瀛标志性的菊纹。
逸长生目光扫过那枚异域钱币,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告诉那酒鬼,等贫道在大宋吃完黄蓉姑娘亲手做的叫花鸡,自会去掀翻他的宝贝酒窖,让他把埋得最深的藏货准备好。”
话语间,仿佛跨越千山万水的赴约,不过是寻常串门。
一直静立如雪的叶孤城,此刻按在剑柄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如同微风拂过,但一股无形而锐利的剑气却瞬间弥漫开来。
如同寒潮突降。屋檐角落,一根垂挂着的冰凌受到这股凛冽剑意的牵引,“啪”地一声脆响,断裂坠落。
白衣剑客的目光落在阿飞身上,如同实质的寒冰:“你的剑,还缺一分淡然。”
他的声音清冷,如同碎玉击冰,“眼里可以一往无前,心中却要给自己留一分余地。”
说罢,他并起右手食指与中指,朝着身前的虚空,看似随意地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耀眼夺目的光芒。只有一道极淡、极快的寒光,如同月下清泉乍现,一闪而逝。
然而,就在那道寒光掠过的轨迹上,几片原本正悠悠飘落的雪花,仿佛被瞬间冻结、定格。
然后诡异地凝聚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笔锋冷硬、棱角分明的“慢”字。
那“慢”字悬停在空中,不过一息,便随着雪花重新飘散消融。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凝滞,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阿飞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