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落了下来,不是那种狂暴的风雪,而是细密、干燥的雪沫,孜孜不倦地下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杨家庄园的山峦、屋舍和田野,都被一层匀净的白色覆盖了。天地间只剩下几种最纯粹的颜色:天空洗过般的冷冽的蓝,积雪刺目的白,以及常青树木顽强透出的墨绿。寒气像是无形的枷锁,把山谷与外界隔绝开来。但在山谷内部,却因一桩酝酿已久的喜事,涌动着与时节不符的活气。
就在这个雪后放晴、阳光清冷但明亮的上午,庄园为三对新人举行了一场集体婚礼。
婚礼的场地设在最大的那座工棚里。提前一天,人们就用地夯和柴刀把地面平整了一遍,撒上了干净的干草屑。几个巨大的粘土火盆被点燃,里面燃烧着这一年里积攒下来的、最耐烧的硬木柴块。炉火熊熊,热力逼人,不仅驱散了工棚里固有的阴冷潮湿,连靠近门口的地方,呵出的白气都变得稀薄。光线从高窗上透下来,照在飞舞的微小尘埃上,也照在一张张带着期盼笑容的脸上。
这三对新人,年纪都比杨保禄和诺丽别稍大些,正是身体和精力都最充沛的年纪。其中两个新郎官,是几年前乔治从沙夫豪森一带带来的那群孤儿里年纪最大的几个。刚来时,他们面黄肌瘦,夜里常常在睡梦中惊醒,眼神里全是惶恐。如今,几年的饱饭,规律的劳作,还有庄园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心安的氛围,把他们催成了结实健壮的汉子。一个在铁匠铺里,已经能独当一面,抡起大锤,火星四溅中,烧红的铁块在他手下听话地变成锄头或镰刀;另一个在建筑队里,是垒石墙的好手,眼力准,手下稳。他们的新娘,则是庄园早期收留的流民里的姑娘,没什么家世可言,但品性被大家看在眼里,勤快,能干,手脚麻利,是纺织工坊和厨房里的好手。还有一对,男女双方都是在庄园里长大的“第二代”,男孩跟着铁匠做学徒,女孩则在纺织和膳食上都能帮上忙。他们的结合,像是溪水流到了洼地,自然而然,也是这个在乱世中形成的特殊社群,内部纽带正在悄然巩固的证明。
没有神父,也没有那些繁复的、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理解的宗教仪轨。杨亮和杨建国作为庄园的创立者和公认的族长,站在前方。全体庄民,无论男女老幼,都挤在工棚里,他们是这场婚礼唯一的,也是最真诚的见证人。
杨亮看着台下那六张年轻的、因为紧张和幸福而微微发红的面孔,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想起了刚来到这片山谷时的荒芜,想起了最初那几口勉强果腹的食物,想起了所有人在温饱线上挣扎求生的日子。而现在,这些孩子,就要在这里,在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家园里,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宽敞的工棚里回荡,压过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今天,咱们聚在这里,没别的事,就是给咱们自己家的三对好儿女,办喜事!”
人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低低的笑声和交头接耳声。
“他们,”杨亮的手指向那六位年轻人,“有的是咱们从野地里捡回来,一口饭一口水喂大的;有的是跟着爹娘投奔来的,在这里扎下了根。他们吃的是咱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穿的是咱们自己织出来的布,学的,是咱们杨家庄园的规矩和本事!今天,他们成家立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咱们的根,在这片土地上,又扎深了一寸!咱们的未来,就像开了枝散了叶的树,会越来越兴旺!”
他的话朴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台下许多中年人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他们经历过太多的漂泊和失去,太懂得“扎根”这两个字的分量。
“往后,”杨亮的目光扫过三对新人,“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了。要互相敬着,互相帮着,两股力气拧成一股绳,把你们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也把咱们这个大家园,建设得更好!”
没有虚头巴脑的礼物,庄园给每对新人的贺礼,实在得让人心里踏实:一套崭新的、带着独立灶炕和一小片用篱笆围起来的院落的木石结构婚房。这些房子是利用之前俘虏开采的石料和伐来的木材,由建筑队赶在入冬前建成的。墙基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和石灰砂浆垒得结实,墙身是原木拼合,缝隙用捣碎的干草和泥巴抹得严严实实。屋顶铺着厚实的茅草,能扛住最猛烈的风雪。除了房子,还有足够吃到开春的口粮——主要是耐储存的栗米、豆子,以及一小部分越冬小麦磨出的黑面,还有几条风干的肉。此外,就是几匹崭新的、由诺丽别和纺织工坊的妇女们亲手用靛蓝染就的厚实布匹。这蓝色,在这个灰白为主的冬天里,显得格外鲜亮、温暖。
简单的仪式过后,工棚里早已摆开的长桌立刻就变得热闹起来。尽管是冬天,物资不算丰沛,但大锅炖煮的、加入了干蘑菇和最后一批窖藏萝卜的肉汤,新烤出来的、带着麦香的黑面包,以及用自产粮食酿造、度数不高但管够的果酒,依旧营造出了足以驱散任何寒意的热烈气氛。孩子们在人群的腿边穿梭嬉闹,争抢着偶尔能分到的一小块肉。老人们聚在一起,端着木杯的啤酒,脸上是长久以来难得的松弛和欣慰。就连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在哨位上巡视的守卫们,此刻也放松下来,互相拍打着肩膀,大声地说笑着,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场集体婚礼,像一瓢热水浇在了冻土上,不仅融化了积雪,更涤荡了之前与外界冲突所带来的那股紧绷的肃杀之气,把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清晰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在这片几乎要掀翻工棚顶的喜庆浪潮里,细心的人不难注意到另一对年轻人。杨保禄和诺丽别并肩坐在稍靠前的位置,诺丽别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上,脸颊上像是扑了淡淡的胭脂,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的秀气。杨保禄则坐得笔直,身板像他打铁时用的铁砧,只是那双总是专注于火与铁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时不时地,眼角的余光就会飞快地扫一下身旁的姑娘,嘴角那点试图压下去的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他们两人之间那点情愫,早就像春天冻土下萌动的草芽,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杨亮和杨建国分别用各自的方式“审问”过之后,最后一点窗户纸也捅破了。两个年轻人坦诚了心意,也得到了长辈们带着笑意的默许。在这个属于别人的大喜日子里,他们虽然没穿婚服,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彼此间一个眼神就能会意的默契,已经向所有人无声地宣告了他们的关系。
酒喝到一半,气氛正酣,杨建国端着他那个磨得发亮的木酒杯,晃悠到杨亮身边,用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核心老伙计听清的声音,笑眯眯地说:“亮子,瞅瞅你家保禄和诺丽别,坐在一块儿,怎么看怎么顺眼,天生就该是一对儿。”
杨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儿子那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欢喜的背影,看着诺丽别那乖巧文静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这些天来最温和松弛的笑容。他点了点头,顺势站了起来,用随身携带的短匕柄,轻轻敲了敲手里的锡镴酒杯。
清脆的敲击声像水波一样荡开,嘈杂的工棚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各位乡亲,”杨亮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今天,是咱们庄园三对好儿女的大喜日子,借着这个高兴劲儿,我也跟大家伙儿说个事,再添一桩喜!”他转向杨保禄和诺丽别的方向,两人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有些窘迫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家这小子,保禄,还有诺丽别这闺女,他俩是咋回事,大家伙儿眼睛都亮,心里也都清楚。俩孩子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脾气相投,心思也合。我跟我爹商量过了,今天,就在各位的见证下,把他俩的亲事,正式定下来!”
“好——!”
“恭喜老爷!恭喜!”
“早就该这样了!保禄哥,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工棚里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几分的欢呼和叫好声。孩子们不明所以,但被气氛感染,也跟着起哄尖叫。老人们点着头,嘴里喃喃念叨着“般配”、“真好”。
杨亮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等声浪稍微平息,才继续道:“不过,话得说在前头。保禄是咱们庄子上未来的顶梁柱,诺丽别也是咱们所有人看着长大的好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俩的婚事,不能就这么凑合了。我们定了,等到来年开春,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仓房里有了新粮,天气也暖和了,再正正经经、风风光光地给他们办一场!到时候,咱们再放开量,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这个决定合情合理。对于杨家庄园未来的继承人,一场更为隆重和正式的婚礼,不仅是体面,更承载着所有人对未来的期许和信心。欢呼声和祝福声再次响起,将工棚里的气氛推向了又一个高潮。
雪花依旧无声地落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工棚里的喧嚣和热气,随着夜色加深,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化作了满足的喟叹和零星的收拾碗盘的声响。三对新人在众人真诚的、带着些许戏谑的祝福声中,被送入了各自那片小小的、但完全属于他们的新居。
杨亮没有立刻回屋,他独自一人站在议事堂门口那高出地面一截的木台阶上,望着眼前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山谷。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但他心里却是一片滚烫,没有丝毫因为今日看似“大手大脚”的花费而感到的心疼,反而涌动着一股沉甸甸的、名为“值得”的情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今天给予这三对新人的待遇——崭新的、独立的住房,足够支撑到明年收获季的口粮,甚至还有可以拿去交换或制作衣物的盈余布匹——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别说那些终生被束缚在土地上、连人身自由都有限的农奴,就算是很多所谓自由民,甚至一些小贵族家庭的子弟成婚,也未必能立刻获得如此完备的、足以让一个小家庭立稳脚跟的“启动资源”。即便放在他记忆中的那个现代社会,刚结婚的年轻人能立刻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房产和稳定的生活保障,也绝非易事,往往是两代人甚至三代人努力的成果。
但他坚定地认为,这笔投入,是杨家庄园自建立以来,最划算、也最必要的一笔投资。
他的思绪再次落在那几个年轻的面孔上。那三个新郎官,他们的成长轨迹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从面黄肌瘦、眼神惊惶的孤儿,到如今眼神坚定、臂膀粗壮的工匠骨干;从流民中懵懂的孩子,到完全融入庄园节奏的“自己人”。他们几乎都是在庄园建立初期,最艰难、最看不到明天的阶段来到这里的。他们吃着庄园自己生产的、或许粗糙但能果腹的粮食,穿着庄园妇女们织造的、或许不够精美但足够保暖的衣物。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在杨家庄园这套独特的、融合了超越时代知识的文化氛围和价值体系中成长起来的。
他们从小学习的,不仅仅是认识几百个常用字和学会四则运算,更是理解了为什么要将人畜粪便与草木灰、腐殖土混合发酵后才能肥田;明白了为什么看似干净的生水喝下去可能会要命,而烧开的水却能保平安;熟练地操作着经过他和父亲简单改进、效率却提升不少的曲辕犁、风扇车和各种木工、铁匠工具;在一次次集体劳作和协作防御中,刻骨铭心地理解了“团结”二字并非空话。潜移默化中,他们接受的是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严格阶层观念的、对于实用知识和体力劳动本身的尊重。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乃至对脚下这片山谷、对身边这群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都深深地打上了“杨家庄园制造”的烙印。他们是这个特殊社群,在极端环境下,孵化出的第一批“原生代”,是真正意义上,无法被外力轻易瓦解的“自己人”。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这些从里到外都认同你,几乎与你血脉相连的年轻人。”杨亮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些年轻人,就是杨家庄园未来真正的筋骨和基石。他们的忠诚度,他们掌握的、结合了本地实际与现代思路的技能,他们对这套运行模式的熟悉和依赖程度,是任何后期吸纳的外来流民,甚至是短期合作的伙伴,都根本无法比拟的。
让他们成家,让他们立业,让他们稳定下来,不仅仅是为了成全他们个人的幸福——这固然重要——但更深层的,是为了庄园自身的长治久安和持续发展。
让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一份虽然由庄园分配、但明确归属于他们的小小产业(房子和院落),这些骨干青年的心就会彻底安定下来。他们的利益和情感,将与庄园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当危机来临,他们会成为最坚定、最不惜力的扞卫者和建设者,因为他们保卫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提供食宿的集体,而是他们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家园。
今天这场婚礼,这场厚赏,也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它明确地告诉庄园里所有正在成长的少年少女,以及那些后来加入、正在努力学习和融入的人:在这里,规矩清楚,赏罚分明。只要你忠于这片土地,努力奉献你的力量和智慧,庄园就绝不会亏待你,会给你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这种实实在在的榜样,比任何空泛的口号和华丽的承诺,都更具激励作用和凝聚力。
而这些新建立的家庭,他们未来孕育的孩子,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将生活在杨家庄园的文化和物质环境中。他们会喝烧开的水,会在幼年时就接触到简单的文字和算数,会看着父辈如何用“科学”的方法侍弄土地、打制工具,会在集体氛围中长大。他们将是真正的“杨家庄园二代”,从语言习惯、思维方式到掌握的技能,都将更彻底地继承和发扬这里的传统。这关乎的,早已不是一两家人的香火延续,而是整个“杨家庄园模式”能否真正扎根、延续,乃至在未来某个时候,有能力向外开枝散叶的根本。
想到这里,杨亮觉得,那几间耗费了些石料木材的房子,那些从公共仓库里支取的口粮和布匹,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代价。用这些可以凭借劳动和技术不断再生的物质资源,去换取一代甚至几代完全忠诚、深度融入、并且承载着未来所有希望的核心成员,这笔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盘算,都太划算了。
“财富可以重新创造,但合适的人,才是无价的。”他望着雪夜里,那些新居窗户里透出的、橘黄色而坚定的灯火,仿佛看到了未来几十年,这片山谷中屋舍更多,炊烟更密,人声更鼎沸,防御更稳固的景象。这份在旁人看来或许过于“大方”的馈赠,源自于他对人性、对组织行为、对未来的深刻洞察和长远布局。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慷慨,更像是一项经过精密计算的、关于“人”的战略投资。
……
冬日的阳光,吝啬而珍贵,透过议事堂窗户上蒙着的、经过桐油浸泡的薄绢,在铺着简易手绘地图的木桌上,投下斑驳模糊的光影。炉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散发着稳定的热量。杨亮和杨建国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着几本用针线装订起来的厚册子,里面是用炭笔和自制的、颜色不甚均匀的墨水记录的庄园各项数据——人口、粮食存量、牲畜数量、工具损耗、武器清单……外部迫在眉睫的威胁暂时平息,内部凝聚人心的喜事也已办完,是时候静下心来,抛开眼前的琐碎,更冷静、更长远地审视脚下的路,以及路前方可能出现的风景了。
杨建国鼻梁上架着他那副“老花镜”——是用两块好不容易找到、透明度尚可的水晶,由乔治想办法磨制成凸透镜片,再镶嵌在自制的硬木镜框里制成的。他戴着它,手指顺着册子上的人口名录,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划过,脸上带着一种老农看到自家田里禾苗抽穗、颗粒饱满时特有的那种欣慰与满足。
“亮子,你来看这儿,”他指着名录末尾,墨迹明显更新鲜的几个名字,“今年年头不太平,可咱们庄子上,还是顺顺当当地添了三个新生儿,母子都平安。加上开春那时候生的两个,今年,净增了五个小娃娃。”
杨亮挪动身子,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几个用稍大些字迹写下的名字,点了点头:“嗯,名字都记下了。听老妈说,哭声都响亮,是健壮的孩子。咱们这儿,别的不敢说,吃得饱肚子,喝的水是烧开的,住的地方也干净,垃圾粪便都按规矩处理。妇人生产,有我妈和几位有经验的妇女严格按照那本《妇幼须知》来照看,孩娃夭折的少,产妇也安全。这么一来,人口自然就能慢慢地往上走。”
“是啊,”杨建国感慨地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眼神有些悠远,“想想咱们刚找到这地方落脚的时候,就咱们一家人,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夜里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现在你再看看这名册,”他用手指轻轻点着那本厚厚的册子,“算上刚成家那三对,咱们杨家庄园登记在册的常住人口,已经突破七十了。”这个数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沉甸甸的自豪。这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这是七十多个活生生的人,是七十多份信任,也是七十多个需要他来负责的命运。
杨亮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他接过父亲的话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推演的力量:“七十,只是个底子。爹,您想,刚成亲那三对,年纪正当,身体底子打得好,按咱们这儿的伙食条件和生活习惯,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很可能就会再添两三个,甚至三四个新生儿。”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思维在快速延展:“这还不算完。保禄和诺丽别已经定了亲,来年春天办婚事。跟保禄年纪差不多的那一批小子、丫头,像石锁那帮孩子,再过一两年,也差不多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帮孩子,可是咱们实实在在从半大不小养起来,手把手教会他们识字、算数、种地、做工的,他们的根,就扎在这里,是咱们庄园真正的、挪不动的根基。”
杨建国听着,昏黄的眼睛里闪烁起光芒,他立刻接上了儿子的思路,声音里带着点兴奋:“你的意思是,等保禄这一批孩子都成了家,立了业,咱们庄园每年新添的人口,会猛地往上蹿一截?”
“没错。”杨亮肯定地点头,语气理性而清晰,“您看,我们现在有几个外面世界很难同时具备的条件。第一,咱们有基本完备的、远超这个时代的医疗和卫生知识,能极大地压低婴儿夭折和产妇死亡的几率;第二,咱们有稳定的、还在不断扩大的粮食生产,有干净可靠的水源,吃得饱,也吃得相对安全;第三,咱们有这山谷作为屏障,有自己训练的护卫队,有初步成型的防御工事,安全的居住环境能保证娃娃们顺利长大。这几样,在外面,能占着一样都算运气,咱们这儿,几乎全占了。”
他拿起手边一根细炭笔,在旁边一张用来打草稿的粗纸上简单划拉着:“按照这个势头估算,一旦保禄他们这一代完全进入婚育高峰,咱们庄园每年净增的出生人口,突破十个人,是大概率的事情。这,还没算上将来万一有机会,咱们经过严格筛选,再吸纳进来的、数量绝不会多的那部分外来可靠人口。”
杨建国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呼吸都不自觉地微微急促了一些,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要是……要是每年都能稳稳地增加十口人以上,那岂不是说,用不了四五年功夫,咱们这杨家庄园,就能有超过一百号人了?”
“保守点看,四到五年,人口突破一百,应该问题不大。”杨亮沉声道,他用炭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清晰的“100+”,“而且,爹,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加速的起点。这一百人里,大部分将是像保禄他们这样的青壮年,以及他们的孩子。这意味着,咱们的劳动力会非常充足,能开垦更多的荒地,能支撑更复杂的工坊,比如,咱们可以试着建个真正能持续出铁的小高炉,而不是现在这样小打小闹;可以尝试烧制更好的瓷器。人多了,消费需求也会增长,会反过来推动生产和贸易。”
他进一步向父亲解释这背后的逻辑,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一旦人口基数超过一百,并且能一直保持住这种低死亡率、相对高且稳定的出生率,它本身就会形成一个缓慢、但持续不断向上走的曲线。就像……就像咱们冬天堆的雪球,只要山坡足够长,雪球自己就会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我们提供了他们生存和发展所需的一切安全保障和物质基础,消除了他们最大的后顾之忧——饥饿、疾病和战乱。那么,人口的自然增长,就会取代外部的掠夺和吸纳,成为推动咱们庄园发展的最强大、也最持久的内生力量。未来,我们不仅能养活更多人,还能腾出手,让更有天分的人,不用整天忙着刨食,而是可以去专门钻研更深奥的知识和技术,比如更好的冶金法,更有效的药物,甚至……更强大的武器。”
杨建国听得心潮澎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描绘的那幅景象:山谷中不再只有眼下这几十间屋子,而是屋舍连绵,鸡犬相闻;田野阡陌纵横,庄稼长势喜人;工坊区里叮当作响,烟火不息;操练场上,年轻的护卫队员们操练着更精良的装备,喊声震天。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火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激动,看向儿子,目光里恢复了老一辈人特有的审慎:“人口多是好事,是兴旺发达的兆头。古人说,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人。但是亮子,这人一多,事情也就跟着多了。管理起来,规矩就得更严,更细,不然容易生乱子。吃饭的嘴多了,土地够不够?水源足不足?林子砍伐会不会太快?还有,娃娃们的教化,年轻人的心思,这些都是新的、躲不开的挑战啊。”
杨亮沉稳地点点头,父亲的话像一瓢冷水,让他沸腾的思绪冷静下来,考虑得更周全:“爹,您提醒得对。人口增长是红利,也是压力。咱们必须走在问题的前头。明年开春,坡下那片新勘定出来的、相对平缓的林地,要组织人手尽快烧荒、开垦出来。牲畜棚圈也得跟着扩建,同时,”
他加重了语气,“对下一代的教育,更是重中之重,一刻不能放松。不能光教他们认字算数,更要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咱们杨家庄园是靠什么立住的,咱们的规矩为什么是这么定的,咱们的知识比外面强在哪里。要把‘团结协作’、‘尊重知识’、‘勤劳实干’这几条,更深地,刻进他们的骨子里,变成他们不用想就会去做的本能。”
父子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投向窗外。雪后的山谷,在清冷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静谧而安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但那片平静的白色之下,父子二人仿佛已经能听到未来更多孩童清脆的嬉笑追逐声,看到更多屋顶上升起的、笔直而温暖的炊烟。七十人口,是一个坚实的里程碑,证明了他们道路的正确。而那条通往一百人、两百人,甚至更遥远、更广阔未来的道路,已经在他们冷静的规划和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清晰地铺展开来。管理的智慧,将与增长的人口一同,成为考验杨家庄园能否真正在这片陌生的时空里扎根、繁盛,直至不可动摇的,最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