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
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里艰难地挣脱出来,沉甸甸地附着在一具冰冷的躯壳上。
梵曦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织金鲛绡纱帐,顶端缀着的硕大东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鼻尖萦绕的是她惯用的“雪中春信”清冷恬淡的香气,而非记忆中那和亲路上驿站陈腐的霉味,以及……脖颈间缠绕的白绫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她……没死?
不,她死了。
死在了大渊前往北凛和亲的路上,死在了她十六岁那年的寒冬。
灵魂剥离肉身的轻飘感犹在眼前,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穿着繁复华贵的嫁衣,像一株失去生机的藤蔓,悬挂在房梁之下。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跟随在她身后的少年,玄隐。
他疯了似的冲进来,斩断白绫,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那个平日里沉默得如同磐石、无论她如何斥责刁难都面无表情的少年暗卫,此刻却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她毫无知觉的脸颊上。
漫天的雪花从破旧的窗棂飘入,落满他们一身。
他抱着她,坐了整整一夜。
最后,他俯下身,冰凉的、带着血腥气的唇,无比珍重又无比绝望地,印上了她早已僵冷的唇瓣。
那是一个迟来的,倾尽了他一生孤勇与爱恋的吻。
之后,他亲手为她收敛尸身,在那荒凉的异国边陲为她立了一座坟冢。他没有回大渊,也没有再去任何地方,就在那坟旁结庐而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孤坟,直至青丝成雪,形销骨立,最终握着墓碑,溘然长逝。
她游荡的灵魂目睹了一切,巨大的震惊与悔恨如滔天巨浪将她淹没。
原来,在她短暂而可笑的一生中,唯一真心待她的,竟是这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甚至时常迁怒的卑贱暗卫。
那些她曾无比信赖、掏心掏肺对待的皇姐们,那些她曾暗自倾心、以为能救她于水火的世子贵胄,全都带着虚伪的面具,一边享受着她的讨好与依赖,一边将她一步步推向既定的命运深渊,最后在她失去价值时,毫不犹豫地将她踩在脚下,碾落尘埃。
骄纵跋扈?那不过是她用来蒙蔽世人,也试图麻痹自己的可怜保护色罢了。她不甘心只是棋子和工具,却终究没能挣脱那无形的枷锁。
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悔意交织,在她灵魂深处燃烧。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公主,您醒了?”帐外传来宫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惧意,“可是要起身?奴婢伺候您洗漱。”
是汀兰,她身边的大宫女之一,前世后来被发现是二皇姐的人。
梵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余下一片沉寂的冷和一丝刻意维持的、属于“九公主梵曦”的骄纵。
“嗯。”她懒懒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进来吧。”
纱帐被轻轻撩起,汀兰和另一名宫女垂首躬身,恭敬地开始伺候她起身、梳洗。铜镜中,映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已初具倾城之姿的脸庞。眉眼昳丽,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只是眼角眉梢惯常带着的几分不耐烦和倨傲,让她看起来疏离又难以接近。
这就是十六岁的她,距离她被正式赐婚和亲,还有一年。
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