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白日里那场天翻地覆、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喧哗与剧变,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
镇西侯府陷入了一片死寂,只余下巡夜人更梆敲打的单调声响,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比白日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暗流,在每个人的心底无声地奔腾、撞击。
慈晖堂内,早已熄了烛火,唯有清冷的、带着寒意的月光,顽强地穿过雕花窗棂的缝隙,
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如同鬼爪般扭曲的斑驳光影。
本该在太医诊治后安睡静养的老夫人,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历经风霜、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郁得近乎凝固的清醒,
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忧惧。白日里接旨时那瞬间冲上顶门的狂喜、
目睹雍王如同修罗般立威血腥惩戒时的惊心动魄、面对满府狼藉、子孙惨状时那复杂难言的心绪,
此刻如同无数块冰冷的、沉重的铅块,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呼吸都感到困难。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极其轻微地,用手肘支撑着,缓缓坐起身来,
靠在身后冰凉滑腻的锦缎引枕上。目光茫然地投向帐顶那繁复而华丽的、
用金线绣满“百子千孙”图案的承尘,那象征着多子多福、家族昌盛的图样,
在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家族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寝食难安。
“老夫人,您……您醒了?”一直守在脚踏上、几乎未曾合眼的心腹葛妈妈立刻察觉到了动静,
连忙起身,端着一杯一直用暖窠温着的温水,脚步轻得如同猫儿般走近床榻,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担忧,“可是白日里受了惊,心神不宁?
太医再三嘱咐了,您此番急痛攻心,最是耗损元气,万万要静心养神,不能再劳神动气了……”
老夫人缓缓伸出手,那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温热的茶杯,
冰凉的指尖触到杯壁,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她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呷了一小口,
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得发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却丝毫无法滋润那焦灼的心田。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静养?静心?妈妈,你告诉我……
眼下这般光景,你让我如何静得下来?如何能安枕?” 她抬起眼,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
显得朦胧而冰冷的月亮,语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静丫头这门亲事……是天大的福分,
是祖宗坟头冒了青烟,砸在了我们骆家头上,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可这泼天的富贵,这亲王正妃的尊荣……它同样也是一块烧得通红、烫手至极的烙铁啊!
一个拿捏不住,非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会引火烧身,将整个侯府都焚为灰烬!”
葛妈妈屏息凝神,不敢接话,只垂手恭立,默默听着老夫人这积压了整夜的、推心置腹的倾诉。
“我原想着……”老夫人继续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与现实的交织之中,
“静丫头能有这般造化,得了雍王殿下的青眼,被册为正妃,咱们这日渐式微、
在京城勋贵圈里都快排不上号的镇西侯府,总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有了倚仗,
能在那些捧高踩低的人面前,真正挺直腰杆,重振门庭。可是……可是妈妈,今日你也看见了,
雍王殿下……那是何等样的人物?那通身的气派,那杀伐决断的手段,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
根本就不是寻常宗室亲王可比!那是真正在尸山血海里趟出来、手握生杀大权的煞神!
静丫头性子是韧,有心计,可说到底,还是个内宅女儿家,她嫁入那样的龙潭虎穴,是去享福,还是……去受罪?
是福是祸,真的难说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我们侯府,若是自身立不住,根基不牢,
光靠着一个王妃的虚名,就像那建在沙地上的楼阁,又能风光几时?风雨一来,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她顿了顿,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那是她深藏心底、对家族未来的另一重隐忧:“说起立住根基……不能光指望静丫头一个人在王府里挣扎。
咱们侯府自己的子弟,也得争气啊!老二(二老爷骆崇山)在西北边关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七八年,
仗是真刀真枪打过的,苦也是实打实吃过的,带兵的本事是有的,性子也沉稳。
可你看看,再看看!那个今日被雍王殿下收拾得哭爹喊娘的余越,他爹不过是兵部侍郎,
他自个儿仗着家族余荫和几分小聪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从五品的昭武校尉了!圣眷正浓,前程似锦!
可我们老二呢?在边关拼杀了这么多年,身上还带着伤,如今也还只是个正四品的骑都尉!
在盛京城那些顶级勋贵将门圈子里,在兵部那些大佬眼里,我们骆家,怕是连号都排不上!这差距……妈妈,你说说,这差距在哪里?”
葛妈妈闻言,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唏嘘之色,低声劝慰道:“老夫人,您且宽心。
二老爷的为人,老奴是知道的,最是沉稳踏实,一步一个脚印,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钻营。
这样的将领,才是朝廷真正的栋梁,迟早会有大出息、被陛下重用的。
再说了,咱们镇西侯府是世袭罔替的超品爵位,这份体面,是祖宗用血汗换来的,
是京里多少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根基。如今……如今大小姐又得了这般天大的造化,成了雍王正妃,
这更是锦上添花。依老奴浅见,眼下最要紧的,反倒是要好生培养辰少爷。
辰少爷是嫡长孙,走的是正经的科举文官路子,听说书读得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