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无梦楼·第九楼「观星台」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京城最高处，无梦楼第九层「观星台」内，却烛火通明。
这里不似寻常楼阁，倒更像一座倒悬的星宫。穹顶以整块墨玉雕琢而成，镶嵌着三百六十五颗南海夜明珠，模拟出周天星斗。地面则铺陈着巨大的紫檀木星图，九宫八卦、二十八宿的方位以银丝镶嵌，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四壁无窗，唯有东面设有一座三尺见方的观星孔，此刻正对着北方玄武七宿的方向。
空气里弥漫着沉香与陈旧羊皮卷的气息，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那是从楼下密库中渗上来的，存放军械图谱和旧朝秘档的铁箱所散发出的味道。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背对观星孔，立于星图中央的“紫微垣”位置。
他身着一袭玄色云纹常服，外罩墨青鹤氅，衣料看似朴素，却在烛火流转间隐约现出暗金丝线织就的夔龙纹。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清瘦，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分明。鬓角已染几缕银丝，却更添几分历经风霜的沉凝。一双凤目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低垂着，凝视着脚下星图中“崇州”所在的方位——那里被一枚黄杨木雕刻的棋子压着，棋子刻成猛虎形状，虎口微张，似要噬人。
他便是摄政王赵胤，无梦楼第九楼主，当今天子最倚重的皇叔，也是这座黑暗帝国真正的主人。
脚步声自西侧暗门响起，轻微而规律，踩在特制的软毡上，几不可闻。
来人身材微胖，面白无须，五十余岁模样，穿着一身深紫色织金蟒袍——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淳。他步履恭谨，行至星图边缘便停住，躬身垂首，姿态谦卑如鹌鹑。
“主上。”曹淳的声音尖细却平稳，在空旷的观星台内激起轻微回音，“青州事毕，奴婢特来复命。”
赵胤没有回头，只是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枚“虎形棋”：“说。”
一个字，平淡无波，却让曹淳的脊背弯得更低了些。
“周文渊（青狐）已按计划‘伏法’，其麾下三条暗线、五处据点已尽数割弃，相关人等或灭口或远遁，痕迹清理干净。青州府衙搜出的账册、密信，皆是事前备好的‘表层’之物，真正涉及楼内核心的，已于三日前经密道转移。”曹淳语速平稳，显然早已将说辞在心中默诵了无数遍，“六扇门所获，不过皮毛。”
“沈砚与冷月呢？”赵胤终于转过身，烛光映亮他的侧脸。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瞳孔里仿佛沉淀着化不开的墨。
“此二人……”曹淳略微停顿，似在斟酌词句，“确为劲敌。青州一案，他们破局之快、配合之默契，远超预期。尤其是那沈砚——”
他抬起眼皮，快速瞥了一眼赵胤的表情，见对方神色不动，才继续道：“奴婢安插在六扇门刑房的老吏回报，沈砚审讯时所用擒拿手法，至少有七分似当年‘铁面神捕’赵天雄的路数。其指劲走势、卸力法门，与赵天雄独传的‘缠丝劲’与‘回龙卸甲’颇为神似。虽刻意混杂了市井把式的粗陋动作加以掩饰，但根基骗不过行家。”
“赵天雄……”赵胤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踱步至东面观星孔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今夜无月，唯有几颗孤星在云隙间明灭，像窥视人间的眼睛。
“我那好师弟，倒是教出个不错的徒弟。”赵胤忽然轻笑一声，笑声短促而冷，如同冰棱断裂，“可惜，心还不够狠，路还不够暗。仍在执着于所谓‘真相’，困于情义枷锁。比起他师父当年……”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竟似藏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复杂情绪。
曹淳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
半晌，赵胤复又开口：“青州一局，得失如何？”
曹淳精神一振，知道这是主上在考较，也是定论之时。他清了清嗓子，条理清晰地回道：“失者有三：其一，失‘青狐’周文渊一脉，青州二十年经营之根基损毁近半；其二，失孙济世这枚医术暗棋，其手中掌握的‘蚀心草’与‘蓝魄晶’配伍之秘，恐已为白芷那丫头所得部分；其三，失试探太子之先机，赵延经此一劫，必更加谨慎，短期内难再诱其入彀。”
“得者呢？”赵胤语气依旧平淡。
“得者亦有三，且重于所失。”曹淳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其一，彻底摸清沈砚与冷月之能为、心性及配合模式。此二人，沈砚机变百出，善察细节，但重情义，易为情所困；冷月刚直守律，心思缜密，然外冷内热，原则之下亦有破绽。其二，借周文渊之‘罪’，将朝中部分与太子过从甚密的官员清洗出局，虽未伤及东宫根本，却已令其羽翼受损，圣心疑虑暗生。其三——”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蓝衫计划’第一步‘惑乱青州’虽未竟全功，却成功将‘无梦楼欲借前朝龙裔之说动摇国本’之印象，深植于朝廷中枢。如今圣上与雷震等人，必以为我楼目标在于‘复辟前朝’。此认知一旦固化，于我下一步‘边关搅局、嫁祸太子’之大计，实为绝佳烟幕。”
赵胤静静地听着，指尖在观星孔冰凉的玉石边缘缓缓摩挲。直到曹淳说完，他才微微颔首：“分析得尚可。周文渊……本就是预备舍弃的棋子。他能撑到这一步，引出沈冷二人近乎全力，已算物尽其用。”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而非一个效忠他多年、最终家破人亡的下属。
曹淳背后悄然沁出一层冷汗，头垂得几乎要触到胸口。
“那么，主上，下一步……”另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自北侧阴影中传来。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身形高瘦如竹，脸上覆着玄铁面具，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他代号“玄龟”，司掌无梦楼暗杀与渗透，是赵胤最锋利的几把刀之一。
赵胤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星图中央，俯身，用修长的手指，将代表“青州”的一枚“狐形棋”轻轻拈起，丢进一旁的白玉棋罐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崇州”那枚“虎形棋”上。
“边关不稳，才是动摇国本之机。”赵胤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敲入木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赵延，根基在文官清流，在江南财赋。边关军权，向来是陛下亲自掌握，亦是太子最为薄弱之处。若边关生乱，烽烟骤起，而线索偏偏又指向东宫……”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完美的弧度。
“启动‘蓝衫计划’第二步：崇州。”赵胤直起身，目光扫过曹淳与玄龟，“以银沙矿为引，淬毒于军械，乱其军心，损其筋骨；以‘影傀’秘术，易容顶替守将赵怀山，夺其兵符，控其关防；再引突厥狼卫叩边，制造‘边将通敌、致使城破’之局。届时，所有伪造的通敌密信、往来凭证，皆会指向一个幕后主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当朝太子，赵延。”
观星台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曹淳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太子被废、朝局大乱的景象。玄龟面具下的眼睛也眯了眯，露出嗜血的兴奋。
“具体如何行事，请主上明示。”曹淳躬身道。
赵胤走至西墙一面巨大的边关舆图前，指尖划过蜿蜒的防线，最终重重落在“崇州”二字上：“曹淳，你亲赴崇州，坐镇督掌此局。你手背那‘朱雀火纹’，是时候让它在边关亮亮相了。记住几件事：”
“第一，银沙矿。矿监张魁是我们的人，他会配合你，将掺入‘蓝魄晶粉’和‘蚀心草汁’的毒矿，混入正常矿石中，送往军械坊淬炼。服过‘缓释散’者，接触毒兵刃无害；未服者，三月内必心脉枯竭暴毙。那七名已死的军官，就是第一批‘淘汰品’。名单上还有十七人，按计划分批处置，制造持续恐慌。”
“第二，赵怀山。真身现在何处？”
玄龟沉声应答：“已擒获，囚于城西地窖。‘影傀’派来的易容高手‘千面’，三日前已潜入崇州，对其言行举止模仿了九成。周猛副将已被我们控制，其家人握在手中，他不得不配合，对外宣称赵怀山‘旧伤复发，需静养’，由‘千面’假扮的赵怀山主持军务。”
“很好。”赵胤点头，“让‘千面’尽快熟悉军务，尤其要与太子旧部——那几个昭武校尉产生摩擦，制造‘赵怀山有意刁难太子系将领’的迹象。待时机成熟，再让真的赵怀山‘意外身亡’，死前留下指向太子的‘血书’。”
“第三，突厥那边。”赵胤看向玄龟，“你亲自去一趟王帐，见阿史那特勒。告诉他，只要他配合演一出‘猛攻崇州’的戏，事成之后，幽州以北三百里草场，外加五千副精铁刀甲，就是他的。无梦楼潜伏在突厥王庭的‘沙狐’，会为他扫清障碍，助他夺得汗位。”
“属下明白。”玄龟抱拳，声音铿锵。
“最后，”赵胤的目光重新落回曹淳身上，变得格外幽深，“沈砚与冷月……雷震必派他们北上查案。此二人，是此局中最大的变数，却也是……最妙的棋子。”
曹淳疑惑抬头：“主上的意思是？”
“不必急于除去他们。”赵胤缓缓走回观星孔前，望向北方那片仿佛被墨汁浸透的夜空，那里是崇州的方向，也是……姑苏的方向，“他们查得越深，搅动的浑水就越大，太子的嫌疑就会越重。更重要的是……”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自言自语：“赵天雄。我那师弟，既然还活着，既然成了无梦楼的‘贰先生’，他就绝不会对崇州之事坐视不理。沈砚是他徒弟，是他当年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点‘干净’的念想。只要沈砚陷入危局，赵天雄……一定会现身。”
赵胤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清晰可辨的情绪——那是混合着痛楚、憎恶、嘲弄与一丝近乎病态期待的光芒。
“我要看看，当他发现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正一步步走进我为他设下的、与当年如出一辙的陷阱时……我那铁面无私、信念如钢的师弟，会是什么表情？”赵胤轻轻笑着，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是再次崩溃疯癫？还是……终于肯跪下来，求我？”
观星台内，寒意陡生。
曹淳与玄龟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们跟随赵胤多年，深知“赵天雄”这三个字，是主上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最灼热的一团火。
半晌，赵胤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一潭深不可测的古井。他自袖中取出一枚以金箔包裹、印有朱雀火纹的密令，递给曹淳。
“去吧。按计行事。记住，我要的不是沈砚和冷月的命，至少现在不是。我要他们活着，挣扎着，把所有的线索和罪名，都引到该去的地方。”赵胤的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掌控，“至于赵天雄……若他出现，不必阻拦，但需第一时间密报于我。我亲自……会他。”
“属下遵命！”曹淳双手接过密令，触手冰凉沉重，如同握住了一块寒铁。
玄龟也躬身领命，身形悄然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曹淳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主上，那‘新主’之事……崇州局中，是否需要……”
赵胤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来。曹淳浑身一僵，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新主’的存在，不是你该过问的。”赵胤的声音冰寒刺骨，“做好你‘朱雀’该做的事。待崇州事成，朝局动荡，太子被废，‘那位’……自然会现身，接手一切。届时，你我皆是开创新朝之功臣。”
“是！奴婢多嘴！奴婢告退！”曹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观星台。
沉重的暗门无声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观星台内，再次只剩下赵胤一人，与满室星辰烛火为伴。
他独自立于星图中央，许久未动。烛光将他孤长的影子投映在墨玉穹顶的星斗之间，明明灭灭，恍若鬼魅。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掌心之中，竟始终握着一枚陈旧褪色的铜钱——是最寻常的“景和通宝”，边缘磨得光滑，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赵胤凝视着这枚铜钱，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恨，有嘲讽，竟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
“师兄啊师兄……”他对着虚空，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你当年教我‘刑赏忠厚，国之本也’，教我‘法理不外人情’。可你自己呢？为了那点可笑的‘真相’和‘忠义’，落得身败名裂，疯癫成魔。”
“如今，你的徒弟，走了和你一样的路。你猜，这次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将铜钱紧紧攥入掌心，用力至骨节发白。再摊开时，铜钱上已留下深深的红痕。
“这世道，早就没有干净的路了。”赵胤抬头，望向观星孔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嘴角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而绝对的弧度。
“要么执棋，要么为棋。”
“而你和我……早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吹熄了手边最后一盏铜鹤烛灯。
观星台，彻底沉入一片象征着谋划与野心的、浓稠的黑暗之中。
唯有北方天际，一颗血红色的“荧惑”星，正诡异地闪烁着，光芒如瞳，冷冷俯视着即将被阴谋与烽烟笼罩的崇州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