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青州分舵的密室,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岛,将外界的喧嚣与猜测暂时阻挡。然而,室内凝重的空气,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冷月端坐在桌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她的面前,摊开着刚刚书写完毕、墨迹未干的密报。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将青州“蓝衫案”的层层迷雾、周文渊的叛徒真容、太子赵延的惊天谋划、无梦楼的诡异手段、忠伯的壮烈牺牲、沈砚的失踪以及那染血玉佩和油布包裹的关键线索,尽数浓缩于字里行间。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地宫的血腥气和祭坛的冰冷。
她写得很慢,很沉,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心头刻下一道烙印。尤其是写到沈砚为断后而独自面对绝境时,她的笔尖有瞬间的凝滞,一滴墨汁险些污了纸张,被她强行稳住。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混杂着愤怒、无力与某种难以言喻揪痛的复杂情绪。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她仔细地将密报卷起,用特制的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印鉴。这封密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渠道,直达总舵,直达师尊雷震的手中。
“指挥使。”吕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您……您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好歹喝口水,歇息片刻吧。”
冷月没有去接那杯水,只是将封好的密报推到他面前,声音因长时间未进水而略显沙哑,却依旧清晰坚定:“动用‘青隼’,最高优先级,直送总舵,面呈雷总捕头本人。沿途若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吕方心中一凛,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密报卷轴。“青隼”是他们六扇门最高级别的传讯渠道,非涉及动摇国本之大事不得启用。指挥使动用此渠道,可见事态之严重。
“卑职明白!定不辱命!”吕方肃然应道,随即又低声道,“指挥使,白芷姑娘……已经请回来了,安排在偏厅等候。”
冷月点了点头:“我这就过去。”
偏厅内,烛火摇曳。白芷局促地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洗去了之前的狼狈,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惊惶与悲伤。看到冷月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怯生生地行了一礼:“冷……冷大人。”
“坐。”冷月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白芷姑娘,你送来的药膏,我查验过了。其中有一味药材,颇为特殊。”
白芷的身体微微绷紧,眼神有些躲闪:“是……是我按爷爷留下的方子配的,都是些寻常草药……”
“蚀心草,也算寻常草药吗?”冷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白芷耳边。
白芷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您……您怎么知道……”
“我不但知道里面有蚀心草,我还知道,你爷爷孙济世,前太医院院判,毕生精研药理,尤其对毒理与疑难杂症颇有建树。他的失踪,绝非偶然。”冷月直视着白芷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告诉我,你爷爷失踪前,到底在研究什么?这含有蚀心草的方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白芷被冷月的气势所慑,再加上连日来的恐惧和对爷爷的担忧,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她眼圈一红,泪水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爷爷具体在研究什么……他从来不许我进他的药房最里面那间……但是……但是失踪前那段时间,他变得很奇怪,经常一个人对着一些古籍发呆,有时候还会喃喃自语……”
“他说什么?”冷月追问。
“他说……‘以毒攻毒,以妄止妄’……还说……‘金龙隐迹,非烈火不足以显形’……”白芷努力回忆着,眼泪不断滑落,“他还反复叮嘱我,说他书房抽屉最底层,有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里面有几个他新研制的方子,万一……万一他有什么不测,让我一定要把那个盒子交给……交给值得信任的、有能力追查下去的人……”
“以毒攻毒,以妄止妄?金龙隐迹,非烈火不足以显形?”冷月默默咀嚼着这几句话,心中豁然开朗!孙济世果然是在研究对抗精神控制的方法!他试图利用蚀心草这类能惑乱心神的“毒”,去对抗另一种更强大的、能让人迷失心智的“妄”(很可能就是无梦楼的音律控蛊之术)!而“金龙显形”,是否就是指沈砚臂上那需要特定刺激才会出现的金痕?
“那个铁盒子呢?”冷月立刻问道。
白芷摇了摇头,泪水更凶:“爷爷失踪后,我回去找过……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个铁盒子……不见了……”
被无梦楼抢先一步拿走了!冷月心中一沉。孙济世的研究成果,恐怕已经落入了无梦楼手中。这无疑让对方的筹码又重了几分。
“冷大人……”白芷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找到我爷爷!他……他一定是被坏人抓走了!还有沈大哥……他为了救我……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哭泣的少女,冷月冰冷的心湖也泛起一丝涟漪。她伸手将白芷扶起,语气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寒意:“我会尽力。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这段时间,你就暂时留在分舵,哪里也别去,确保自身安全。”
安抚好白芷,冷月回到密室,心情更加沉重。孙济世的线索断了,但方向却更加明确。无梦楼不仅在寻找和控制身负特殊印记的人,他们还在搜罗和研究能够控制和激发这种力量的方法!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冷月眼神一凛,立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一只通体羽毛呈淡青色、眼神锐利如鹰的隼鸟,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腿上绑着一个细小的铜管。
是总舵的回信!竟然这么快?!
冷月心中诧异,迅速解下铜管,那青隼完成任务,立刻振翅高飞,消失在暮色中。她关上窗,回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取出铜管内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苍劲霸道,正是总捕头雷震的手书,内容却极为简短:
“阅。
一、青州事,暂止。周案以‘积劳成疾,不幸殉职’结。
二、太子处,勿再深究,自有圣裁。
三、汝即日动身,密赴嘉禾,查范蠡湖。
四、沈砚事,已知,另有人查。
五、朝堂诡谲,暗流汹涌,慎之,独善其身。”
没有询问细节,没有惊讶于太子的阴谋,甚至没有对沈砚下落的具体指示。只有五条冰冷、不容置疑的命令。
尤其是第一条和第二条,分明是要将周文渊的叛国罪行和太子的不堪行径强行压下,掩盖!以“殉职”之名,保全朝廷和储君的颜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从冷月的指尖蔓延至全身。她早就料到朝廷可能会为了稳定而妥协,却没想到会如此彻底,如此……令人心冷。忠伯的血,沈砚的生死未卜,那些无辜少女的恐惧,难道就只是为了换来这轻飘飘的“殉职”二字和一句“自有圣裁”吗?
还有第四条,“沈砚事,已知,另有人查”。是谁在查?总舵另外派了人?还是……其他势力?
雷震最后的警告——“朝堂诡谲,暗流汹涌,慎之,独善其身”——更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师尊显然知道得更多,但他不能明说,只能以此隐晦提醒。
冷月缓缓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那冰冷的命令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在她清冽的眸子里,却无法融化那深处的寒意。
她明白了。青州这个棋盘,她和沈砚,甚至太子,都只是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对弈者,隐藏在更深的幕后。六扇门总舵,乃至朝廷,都在这盘更大的棋局中有着自己的考量和不得已的妥协。
而现在,她这枚棋子,被赋予了新的任务——嘉禾,范蠡湖。
那里,有忠伯用命指出的前朝秘藏线索,也有玉佩铭文指向的最终目的地。
那里,或许也是解开沈砚身世之谜,以及无梦楼真正阴谋的关键。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着的残鸢剑。冰凉的剑鞘入手,传来一丝熟悉的安定感。她用手指轻轻拂过剑柄上冰冷的纹路,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
妥协与掩盖,是朝堂的规则。
但追寻真相与正义,是她的道。
既然明面上的路被堵死,那就走暗处的路。既然青州的棋局暂时终了,那就奔赴新的战场。
嘉禾府,范蠡湖。
无论那里等待着的是什么,她都必须去。
不仅是为了任务,为了真相,或许……也为了那个生死不明,却让她无法彻底放下的家伙。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密室的门,对外面值守的吕方沉声吩咐道:
“准备一下,我要秘密离开青州。”
(本章第二十四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