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敲打出急促的鼓点,渐渐被京城喧闹的市声淹没。我勒住缰绳,胯下这匹陪我跑了几百里路的“老伙计”喷着粗重的白气,停在了一堵高墙朱门之前。
夕阳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门楣那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上——“六扇门总衙”。五个大字,铁画银钩,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我既熟悉又无比抗拒的威仪。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猛地堵在喉咙口。辛辣,苦涩,还有一丝被岁月磨钝了棱角、却从未真正熄灭的、近乎本能的归属感在蠢蠢欲动。他娘的,老子曾经也是这里头的人。
记忆这东西,有时候比蛊毒还难缠。看着那朱漆大门,看着门前那两尊怒目圆睁、仿佛要噬人的石狴犴,那些我以为早就埋进青州黄土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闪回:青州分舵校场)
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我咬着牙,手里那柄沉重的无锋墨刃像是生了根,每一次劈砍都震得虎口发麻,动作笨拙得像头刚下地的牛犊子。靛蓝色的六扇门捕快服黏在背上,闷得喘不过气。
“手腕沉下去!腰是根,腿是桩!墨刃重的是势,不是你那点蛮牛力气!蠢材!” 一声炸雷般的呵斥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手腕剧痛,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了一下。师父赵天雄那张刚毅如岩石的脸出现在眼前,浓眉倒竖,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我一层皮。“记住!你是捕快!穿这身皮,拿这把刀,为的是法度!是护着那些没刀的人!心不正,眼不明,刀就是个惹祸的烧火棍!”
我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半点不恼,反而像被注入了什么滚烫的东西。师父!是他把我从砚台山那个风雪夜的死人堆里拖出来,给了我“沈砚”这个名字,给了我这身皮,这把刀。青州分舵,就是我的窝。
(闪回:青州分舵签押房)
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把师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沉默的山。他指着摊开的案卷,手指点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上,声音不高,却砸得人胸口发闷:“砚儿,看清楚了。这‘米行亏空’,账面上是掌柜贪了,可钱粮最后流进了谁的腰包?青州府仓大使!官字两张口,吃的是百姓的血肉!外面灾民易子而食,他们在里面花天酒地!”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我六扇门立在这天地间,头顶着皇命,脚踩着黄土,求的就是个公道!查!给我一查到底!法理昭彰,人心自正!”
那时候,师父的话就是我的天。他眼里的光,就是我的路。
(闪回:青州郊外庄园大火)
冲天的火光,浓烟滚滚,烧得半边天都红了。喊杀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我像头困兽,被几个同僚死死按在外围。“沈砚!别冲动!赵头儿严令你在此接应!”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那魁梧的身影,提着刀,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头扎进那片翻腾的火海和混乱之中。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冰冷的讣告:“金章捕头赵天雄,追查要犯,深入虎穴,不幸殉职。”
天塌了。
(闪回:青州府衙大堂)
没了师父这座山,我成了孤魂野鬼。查一桩府尹亲信贪腐的案子,证据还没捂热乎,就被人反咬一口。“构陷上官!”“滥用职权!”“收受黑钱!” 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同僚,眼神躲闪;曾经拍着胸脯保证“秉公处理”的上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一纸撤职查办的文书砸在脸上,冰凉刺骨,带着火漆的臭味。青州府尹那张肥腻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我像条丧家之犬,被逐出了那个我曾以为能寄托热血和理想的地方。
“……呵。” 一声冷笑从我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夕阳的光刺得眼睛发酸。明镜高悬?狗屁!师父的尸骨没找回来,老子倒成了“罪人”!这地方,这招牌,现在看,真他娘的讽刺!
我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黏糊糊的回忆甩出去。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怀里那张沾着王老蔫儿手上油污的纸条,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发慌。骨笛!姑苏!那个代号“贰”的杂碎!
深吸一口带着京城尘嚣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我拍了拍黑风的脖子,牵着它,熟门熟路地绕到总衙后面那条逼仄、常年飘着泔水味的小巷子。巷子深处,支着个破旧的茶寮,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角落里,一个绯红的身影背对着巷口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把插在鞘里的短剑,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冷月。她面前那碗茶,怕是早就凉透了。
我把黑风拴在巷口一根半朽的木桩上,走过去,一屁股在她对面那条吱呀作响的长条木凳上坐下,故意弄出点响动。
她猛地抬头,看清是我,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冻成了冰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意思很明显:有屁快放。
我也懒得废话。咧了咧嘴,扯出我那招牌的、带着三分痞气七分无赖的笑容,眼神却像钩子一样盯着她。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软趴趴、边缘还沾着可疑黄渍的纸条,“啪”的一声,拍在冷月面前的破木桌上,震得那碗凉茶都晃了晃。
“瞅瞅,冷大捕头。”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姑苏城西,金水桥边,倒夜香的老王头,三日前夜里,亲眼所见——腰上别着根死人骨头做的笛子,走路没声儿,跟鬼飘似的。喏,地址人名,都在这‘香喷喷’的纸上了。”
冷月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她脸上那层万年寒冰,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纹!她一把抓起那张油腻腻的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捏碎。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雷震那张黑脸,还有他那套“大局为重”、“不得擅动”、“牵连六扇门”的狗屁官腔,肯定在她脑子里嗡嗡响。看着她眼底那剧烈的挣扎和几乎要喷出来的不甘,我心里那点促狭劲儿就上来了。
“哟,”我故意咂咂嘴,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看冷大捕头这坐立不安的劲儿,是被雷总捕按在京城这‘温柔乡’里‘休养’了?啧啧啧,京城好啊,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躺得骨头都酥了吧?这‘休养’的日子,舒坦不舒坦?” 我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诱惑,“怎么样?跟沈爷我去趟姑苏?那地方,烟花三月,杨柳风一吹,骨头缝都透着软和劲儿。咱们去会会那位‘骨笛’朋友,听听他吹的是什么催命曲儿?顺便…再查查你那些矿洞里救出来的‘宝贝’们,嘴里头念念叨叨的‘音牢’,到底是个什么鬼门关?”
“音牢”两个字一出口,冷月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头!那双冰锥子似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恼怒。
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痞笑没变,眼神却沉了下来:“王麻子那老小子,鼻子灵耳朵也尖,倒夜香的时候,听到的可不止骨头笛子的事儿。走吧,冷月。” 我站起身,俯视着她,“留在京城,守着那堆故纸堆,你能查出个屁!雷震的顾虑我懂,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帮藏在阴沟里的耗子,等你层层上报、调齐人手,黄花菜都凉了!骨头渣子都给你舔干净!”
冷月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烫手的山芋。纸条上“骨笛”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眼里,也烙在我心上。雷震的命令是铁链,可眼前这机会,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茶寮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模糊的叫卖声和风吹过巷口的呜咽。
时间一点点爬过去,每一息都长得像一年。
终于!冷月眼中最后那点挣扎的余烬,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彻底点燃、焚尽!她猛地攥紧纸条,像是捏碎了一个枷锁,声音冷得掉冰渣子,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
“何时动身?”
成了!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得逞的快意和即将奔赴猎场的兴奋:“现在!趁雷黑脸还没反应过来给你派俩‘跟屁虫’!走!” 我丢下几个铜板在油腻的桌上,发出叮当脆响。
两道身影霍然起身。冷月迅速将那张承载着秘密和决心的纸条仔细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没有半句废话,我们如同两道融入暮色的影子,翻身上马。
“驾!”
清脆的鞭响撕裂了京郊的沉寂。黑风和冷月的坐骑如同离弦的箭,载着我们,猛地冲破了京城这无形的牢笼,一头扎进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官道的硬土,踏碎了身后的一切束缚和顾虑,目标只有一个——千里之外,暗流汹涌的姑苏城!
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带着初夏的凉意和远方未知的血腥气。我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黑风肌肉的贲张和力量的奔涌,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浓墨般的黑暗。姑苏,骨笛,“贰”…还有,师父!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恨意与誓要揪出真相的执念,在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破喉而出:
“师父…您在天上看着!弟子沈砚,就算是把姑苏城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定要把这藏在骨头笛子后面、搅风搅雨的魑魅魍魉揪出来!挫骨扬灰!给您…讨个说法!”
我狠狠一夹马腹,黑风长嘶一声,速度再次飙升。夜风灌满了我的衣袖,也灌满了那颗被过往灼伤、被仇恨点燃的心。
我那时还不知道,姑苏等着我的,远不止一根森然骨笛和一个代号“贰”的敌人。命运这盘棋,早已布下了最残酷的杀招。那张在记忆中早已模糊、曾给予我名字和刀法的恩师面容,即将以最撕裂的方式,轰然降临,将我所有的信念和过往,彻底碾碎在冰冷的现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