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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田恩瀚、苏大虎等人,勤政殿内重新空旷下来,只余烛火摇曳,将我与北堂少彦的身影长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浅殇已将父皇推至一旁暖阁休息,殿内只余我,与被我单独留下的户部尚书沈佳文。

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臣子,此刻面色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沉重,眼下的青黑显示出连日操劳。

“沈大人,”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必拘礼,坐下回话。”

“谢陛下。”沈佳文告罪后,才在锦凳上虚坐了半边。

我直视着他,问出了那个悬在心头、关乎国运的问题:“沈大人,户部掌天下度支,你据实以告——倘若,朕是说倘若,南幽之事并非虚惊,两国当真全面开战,以我大雍如今国库所储,不计损耗,全力支撑战事,能维持多久?”

沈佳文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这个问题他心中早有盘算,只是答案并不令人轻松。他起身,深深一揖,才缓缓道:“回陛下,臣不敢有丝毫隐瞒。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励精图治,然百业待兴,处处需钱。尤其近月,为筹建军需后勤所、改良军械、推广新粮种以固国本,加之惊鸿姑娘的商队虽以盐、酒、茶等物从四方换回不少生铁、战马等紧要物资,但此等交易,前期投入巨大,周转亦需时日,目前仍是出多进少。”

他顿了顿,抬眼觑了下我的神色,继续道:“户部银库与各仓廪府库的账目,臣日夜核验。若真到了举国血战、且再无大宗进项只出不进的地步……以最紧缩的算法,倾尽所有,最多……最多能支撑两年。两年之后,若无转机,国库必将空虚,粮秣、饷银、军械补充……恐难以为继。”

两年。

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不算长,但也绝非瞬息即逝。战争是吞噬一切的巨兽,每一天都在燃烧海量的资源。两年,是底线,也是悬崖。

“两年……”我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案上划过,“够了。”

沈佳文有些愕然地抬头。

“南幽,未必撑得了两年。”我看向堪舆图上那片区域,眼神冷冽,“朕所虑者,从来不止南幽一家。怕只怕……古汉与蜀国,趁火打劫,同时出手。那才是真正的危局。”

沈佳文闻言,脸色更白了几分,显然也想到了那种最坏的可能。“陛下圣虑周全,臣……臣必竭尽全力,统筹粮饷,挖掘财源,必不使前线将士有缺饷少粮之忧!”

“朕信你。下去吧,此事需绝对机密。”

“是,下官告退。”沈佳文再次深深行礼,退步出了大殿,背影带着千钧重担。

殿内重归寂静。我沉吟片刻,对守在外间的浅殇吩咐:“浅殇,你亲自去,秘密请陈慕渊进宫一趟。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约莫一个时辰后,夜色已深,陈慕渊跟着浅殇,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勤政殿偏殿。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装扮,只是眉眼间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沉的冷硬。

“草民陈慕渊,参见陛下。”她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

“免礼,看座。”我示意她坐下,浅殇奉上热茶后便退至殿外守护。

“深夜召你前来,是想问问,陈家如今情况如何?”我开门见山。

陈慕渊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片刻,才道:“劳陛下挂心。陈家……已尽在掌握。”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血腥气,“家父,已被药彻底控制,神智昏沉,再难理事。主母受了刺激,已然疯癫,锁在深院。至于那些不服管束、或与旧日楚贼牵连过深的兄弟姐妹……”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寒潭,“都已‘病故’或‘意外身亡’。如今陈家上下,唯我之命是从。”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想象那平静话语背后是怎样的雷霆手段、骨肉相残。一个女子,在家族巨变、自身亦受药人之苦的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掌控全局。其心性之坚忍、手段之果决,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令人心惊,也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与危险。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缓缓道,听不出褒贬,“你能稳住陈家,已是大功一件。”

陈慕渊微微欠身:“为陛下分忧,为陈家寻一条生路,是草民本分。”

我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名字:“朕近日查看边军将领名录,对镇守容城的夏侯仁将军,颇有留意。听闻,他与你们陈家,有些姻亲渊源?”

陈慕渊眼神微动,放下茶杯,答道:“陛下明察。夏侯将军的夫人,是臣女一位出了五服的堂姑母。算起来,夏侯将军确是臣女的姑父。不过,往来并不密切。”她顿了顿,主动问道,“陛下忽然问起夏侯将军,可是因为南境局势?”

“不错。”我并未隐瞒,“南幽恐有异动,容城首当其冲。夏侯仁驻守多年,朕需要知道他是否绝对可靠。毕竟,他当年是楚仲桓一手提拔起来的。”

陈慕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讥诮的弧度:“楚贼提拔的人多了,但真正念旧情的,恐怕没几个,尤其是在楚贼已成过街老鼠、自身前程攸关之时。”她向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话语却如刀锋般锐利,“陛下,臣女既能掌控陈家,自然也对这位姑父家中之事,略知一二。夏侯仁此人,对外宣称子嗣单薄,只有一幼女。但实际上……”

她迎着我询问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是他早年与一外室所生,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避祸,此子自幼便寄养在臣女那位堂姑母的娘家——也就是我们陈家的一处偏远庄子里,改从母姓,外人只知是陈家远房旁支的孩子。”

我心中一震,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陈慕渊继续道,语气笃定:“此子如今已年满十四,是夏侯仁唯一的血脉传承,被他视若性命。夏侯仁虽受楚贼提拔,但此人更重家族血脉与自身权位。如今楚贼已倒,陛下坐拥大统,他岂会不知如何选择?只是缺一个足以让他死心塌地、甚至拼死效命的‘理由’。”

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陛下,若将此子‘请’到安全之处,好生‘照料’,再将此消息,‘不经意’地让夏侯仁知晓……那么,一旦南幽真的生变,容城危急,为了他这唯一的儿子,夏侯仁也必定会拼死守城,甚至比忠于陛下您本人,更加卖力。”

殿内烛火啪地爆开一个灯花。我凝视着陈慕渊,她平静地回视,仿佛刚才提出的,并非是一个以稚子为质、挟制边将的冷酷计策,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建议。

铁血手段掌控家族,又能精准拿捏人心软肋,洞察利益关窍。这个陈慕渊,比她表现出来的,或许还要危险,也更有用。

“铁器、战马、粮草,陈家如今能提供多少?”我换了话题,但态度已然明了。

陈慕渊心领神会,立刻报出几个数字,虽不算惊人,但以陈家目前状况,已是倾力而为。“只要陛下需要,草民可命人开辟秘密通道,绕过官方关卡,直接送至陛下指定的军中或后勤所。”

“好。”我点了点头,“夏侯仁之子之事,你亲自去办,务必隐秘稳妥。此事若成,朕记你一大功。”

“草民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陈慕渊起身,郑重行礼。她明白,这条充满血腥与算计的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可能,但为了陈家存续,也为了她自己的野心与……或许还有一丝对当日宫中承诺的复杂信诺,她已决心将筹码,全部押在我的棋盘之上。

夜色更深,一场关乎边关存亡、以人心与血脉为棋子的无声博弈,已在这深宫之中悄然落子。而远在容城的夏侯仁,尚不知自己命运中最重要的那块拼图,已被悄然挪动。

月色被厚重的宫墙与层层殿宇隔绝,只余下廊下间隔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投出摇晃不定、略显孤寂的光晕。我摒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带着浅殇与两名贴身内侍,穿过寂静无声的宫道,来到一处平日用以收藏典籍的偏殿。

此刻,殿外情形与往日截然不同。黄泉亲自率队,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百官监察司精锐,如标枪般肃立于殿门四周与回廊暗影之中,气息沉凝,目光如电,将此地守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蚊蝇飞过恐怕都会引来数道警惕的视线。见我到来,黄泉立刻上前,单膝触地,甲叶轻响:“陛下。”

“起来吧,里面如何?”我略一抬手。

“一切如常,诸位大人仍在秉烛阅卷,未出殿门一步。”黄泉起身,声音平淡无波,侧身亲自为我推开沉重的殿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新纸气息以及淡淡灯油味的暖流扑面而来。我迈步入内,浅殇无声跟上,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

内室极为宽敞,原本陈列的书架被暂时移开,数十张长案拼成数排,上面堆满了墨迹各异的试卷。十几位被精心挑选出来、以老丞相龚擎为首的重臣与翰林院饱学宿儒,正分散坐在案后,就着明亮的烛火,仔细审阅。殿内极静,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偶尔有老者因目力不济而凑近灯火的窸窣,以及难以抑制的、低低的咳嗽。

烛光将诸位老臣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宛如一幅静默的“勤政阅卷图”。有人眉头紧锁,对着试卷连连摇头,显然对其中观点不敢苟同或觉文理不通;有人则不时抚须,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甚至嘴角微扬,大约是看到了精彩绝伦的策论。

我的目光落在主位上的老丞相身上。他背脊挺得笔直,花白的头颅低垂,手中一份试卷已看了许久,枯瘦的手指偶尔在某个字句下轻轻一点,然后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许是过于专注,他竟未立刻察觉,直到我的影子落在了他的卷面上。他这才恍然抬头,见是我,忙要起身行礼。

“老丞相不必多礼。”我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面前那份墨迹尤新的试卷上,“可是看到了什么棘手的文章?”

龚擎摇了摇头,昏黄的烛光映着他睿智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困扰,反而有种发现璞玉般的慎重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那份厚厚的试卷,双手捧起,递到我面前。

“陛下,老臣阅卷数十载,自前朝至本朝,经手士子策论无数,然如此卷者……”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实属罕见,令人……震动。”

我接过试卷,入手便觉分量不同。通常考生择其三题作答,试卷厚度有限,而手中这份,明显超出了许多。我快速翻阅,果然,六道策问题目之下,竟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而颇具风骨的小楷,无一遗漏,全部答完!仅此一点,所需的不仅是卓绝的才思与渊博的学识,更要有惊人的毅力与体力,在有限的时辰内,完成旁人两三倍的工作量。

但这并非老丞相所说的“震动”所在。我收敛心神,就着最近的烛火,开始细看其中的内容。

先是第一问,评价大雍与官场建议。此子并未一味歌功颂德,亦非泛泛指责,而是以冷静乃至近乎冷酷的笔触,剖析新朝初立表象下的积弊与隐忧,指出官员新旧交替间的青黄不接与某些“新政”推行过于急切可能引发的民间反弹,建议“汰庸留能、循序渐进、重实绩而轻虚名”,其观察之敏锐,与我和老丞相私下忧心之处,竟有七八分吻合。

再看第二问,名声与民生。他没有陷入孰轻孰重的简单辩论,而是直言“名者,民之心声所聚;生者,民之存续所系。无民生则名声如沙上筑塔,徒具虚形;顾名声而轻民生,则如竭泽而渔,终失其本。”主张“官之名声,当于为民办实事、解实难中自然树立”,深得“民为邦本”之要义。

第三问百业建议,他提出的鼓励民间匠作改良、规范市舶司以利海贸、于边地试行“军屯商营”等具体方略,虽细节尚显粗疏,但思路开阔,且与惊鸿商队正在尝试或我心中模糊构想的某些方向,隐隐呼应。

第四问男女平等,他并未激烈抨击礼教,亦未全然维护旧制,而是从“才德任用”出发,引经据典,论证女子若有才学德行,于家于国皆可有为,建议可先从允许官宦、书香门第女子入学读书、参与某些不涉军政的文书编纂做起,逐步开风气之先。这份谨慎中的突破,恰恰是我目前所能推动、且正在思量的限度。

第五问边关军事与第六问四国关系,他更是展现了超越年龄与地域的全局视野。对蜀国收留楚贼,警示需防其“借复仇之名行扩张之实”;甚至对看似遥远的古汉与沙国,也有基于商路往来信息的独到判断。其中关于“南幽政局不稳,大祭司势大于皇权,边境不可松懈”的论断……

我一页页翻过,越看心中越是惊涛骇浪。这哪里是一个边陲寒门学子的答卷?这分明像是一个潜伏朝堂多年、深谙政局隐秘、又与我治国理念高度契合的谋士,借科举之机,将胸中丘壑尽数倾泻于纸!

更让我脊背微凉的是,其中诸多观点,尤其是那些关于新政推行尺度、边患隐忧、乃至对女子出路的看法,有许多是我仅在极私密的场合,与龚擎等寥寥数位绝对心腹重臣探讨时,才流露过的思绪!此人竟能通过公开的题目与有限的时政信息,推演、捕捉到如此深度?

我缓缓合上试卷,指尖竟有些微的凉意。抬头看向龚擎,他亦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显然明白我心中所感。

“此子……籍贯何处?试卷编号多少?”我的声音压得极低,以免惊动其他仍在专注阅卷的大臣。

龚擎早已备好旁边的记录册,低声道:“回陛下,试卷编号‘甲子柒叁’。据誊录官对应名册,考生名‘顾寒舟’,籍贯……燕州龙门县。”

燕州龙门县?那是大雍极北的苦寒边地,与古汉接壤,常年受风沙与游牧侵扰之苦,文风向来不盛。竟能出此等人物?

“其家世可查清了?”

“已初步查过,确是寒门,祖上三代皆无功名,父母早亡,由族中寡嫂抚养长大,自幼聪颖,于县学读书,后游学四方。履历看似……并无特别。”龚擎回答,眼中也带着同样的疑惑与审视。

没有特别,或许就是最大的特别。一个边地寒门,无显赫师承,无家族余荫,仅凭游学与自学,便能对天下大势、朝堂隐秘有如此洞见?甚至其思想脉络,与我这般巧合地同频?

是真正的天纵奇才,误打误撞?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甚至其本身,就是某个隐藏势力投下的一枚棋子,意图以这种方式进入我的视野?

殿内烛火通明,映着满桌的试卷与诸位老臣认真的面容,一片为国选材的肃穆景象。而我手中这份滚烫的试卷,却像突然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得才的惊喜,更有深不见底的疑虑与寒意。

顾寒舟……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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