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我迈着小短腿,急匆匆地追赶着愤然离席的北堂少彦。
“父皇!父皇!您等等嫣儿呀!”
他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脸上怒意未消,眼底却满是挣扎与无力。“嫣儿,父皇……”他欲言又止,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艰涩。
我快步跑到他跟前,仰起小脸,抢先开口:“父皇,真的没事。今日这般结果,早已超出我的预料。”我拉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安王既倒,定国公便失一臂膀。接下来,我定会让他也尝尝何为孤立无援。这局棋,终究是他输了,您不必为此气馁。”
见他神色稍缓,我又正色道:“只是,安王一日不死,定国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头便不会断绝。为了娘亲,也为了这天下安稳,我们……还需再坚持,再向前。”
北堂少彦缓缓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随后一把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压抑的情绪:“嫣儿……苦了你了。朕……朕贵为天子,却让你一个孩子承担这么多……朕心里,难受啊。”
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这小小的身躯中汲取力量:“你们总说朕命好……是啊,朕确实命好。年少饥寒时,得遇你娘;长成落魄际,有慕白助朕登上皇位;如今山河飘摇时,又有你回到朕身边……嫣儿,父皇……”
我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放软了声音:“好啦,都这般年岁了,还学人说这些煽情的话。”顿了顿,我用最认真的语气承诺道:“您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将染溪娘亲,还有昔儿,都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带回您身边。您要信我。”
北堂少彦将脸埋在我稚嫩的肩头,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重重点头,声音哽咽:“父皇信……一直都信你。”
“走吧,五皇叔还在等着咱们呢。”我拉了拉父皇的衣袖。
北堂少彦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解。
“您当朝宣判了安王,可五皇叔眼下还是戴罪之身呢,”我提醒道,“咱们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毕竟,为了我们这盘棋,五皇叔可是受尽了委屈。”
“嫣儿说得对,”北堂少彦恍然,神色郑重起来,“朕是该……好好向五哥赔个不是。”
御书房内,北堂弃早已静候在此。莫子琪、邢无邪与老丞相等人则立于一侧,正翻阅着我示意刘公公交给他们的《百官秘录》——眼下又清理了一批安王余党,这朝堂之上……唉,说实话,能办事的人,真的不多了。偌大一个大雍,竟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想想也真是可悲。
众人见我们进来,刚要躬身行礼,我便抢先摆手:“刘公公,看座。诸位都自在些,不必拘礼。”我朝着他们挤了挤眼睛,露出一副调皮模样,“今日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嫣儿最不耐烦那些虚礼,在我看来,有那行礼讲规矩的功夫,不如多为大雍、为百姓做几件实事。”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纷纷落座,方才略显凝滞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北堂弃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脸上写满了茫然——这位公主私下里,竟是如此对待臣子的?而看众人的反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五哥。”北堂少彦走到北堂弃面前,语气十分诚恳,“这次……让你受委屈了。嫣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五哥莫要记恨。”能得皇帝亲口道歉,北堂弃也算得上是这大雍开国以来的第一人了。
只见北堂弃顿时慌了手脚,连连摆手,声音都有些发紧:“陛下!使不得,使不得!臣……臣能为大雍、为公主略尽绵薄之力,已是倍感荣幸,岂敢……”
我走过去,带着几分孩童的痞气,拍了拍他的大手——本想拍肩膀的,奈何个子太矮,只能够到手。“五皇叔,都说了别拘谨嘛,我们是一家人。”我转过头,指了指身后的老丞相一行人,“他们,也都是家人。我们都是为了让大雍变得更好,而聚在一起的一家人。”
“哎,哎……一家人,是一家人……”北堂弃声音哽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皇叔,”我继续说道,语气认真了些,“明日之后,我打算让贤太妃搬出宫去,与您同住。”
听闻此言,北堂弃更加惶恐了,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公主!自古以来,哪有太妃出宫与皇子同住的道理?这于礼不合!
老丞相这时踱步过来,爽朗的笑声先至:“我说贤侄啊,”他亲切地拍了拍北堂弃的肩膀,“用咱们公主的话来讲,既然选择上了我们这条船,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得学着习惯她的‘不拘小节’。”他收敛了笑容,目光深远,“她说得对,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们要做的,便是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当下!”
“老丞相……我……”北堂弃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在母亲跟前尽孝,以为母亲终将在深宫之中被太后磋磨至死。可如今,公主先是软禁了太后,现在又要放他母妃出宫……这如山重恩,让他如何能报?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北堂弃,鼻尖也忍不住泛起酸意。
五皇叔,至少您很快就能与母亲团聚了。那我的染溪娘亲……我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再见您一面?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然西斜。我咧开嘴,露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诸位大人,肚子都不饿吗?”
莫子琪立刻揉着小腹,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饿啊!微臣早就饥肠辘辘,就等着公主殿下这顿庆功宴呢!”
“哈哈哈——”他这副活宝样子顿时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走吧!”我小手一挥,“今日本公主做东,咱们去珍馐阁,好好办一场庆功宴!”说着我转向北堂弃,“五皇叔可先去后宫接上贤太妃,一应日用之物,明日我自会派人送到您府上。”
“哎,好,好!”北堂弃连声应着,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朝着新近装修一新的珍馐阁行去。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听着两旁小贩的吆喝,看着百姓们脸上平和的神色,北堂少彦深深吸了一口这人间烟火气,心中愈发笃定——至少在毫无保留地信任嫣儿这件事上,他做了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老丞相一手牵着乖巧的龚翠翠,一手拉着安静的陆安炀,望着街市上百姓们饱暖安宁的模样,心中暖意融融。这位小公主,当真是上天赐予大雍的救世之星。
莫子琪、黄泉、邢无邪几人牵着马跟在队伍末尾,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虽疲惫,眼中却闪着光。
北堂弃更是兴奋难抑,凑在贤太妃的轿子旁说个不停,一会儿指着街边的杂耍,一会儿又买来糖人塞进轿中,像个终于盼到娘亲的孩子。
惊鸿早已收到消息,婷婷立在珍馐阁门前等候。当她看见我被北堂少彦扛在肩上“骑大马”时,不禁掩唇轻笑,赶忙迎了上来。
北堂少彦将我放下,惊鸿稳稳接住,将我揽进怀中。她掂了掂,噘起小嘴,故作不满:“公主又轻减了些,待会儿定要多吃些。不然奴婢可要心疼坏了。”
一旁的彼岸嬉笑着上前:“好你个惊鸿,竟抢我的话!”
我从惊鸿怀里轻盈跃下,连连点头:“是是是,待会儿我一定吃得饱饱的,绝不让我两位美丽的管家婆伤心难过。”
惊鸿顿时羞红了脸,嗔道:“公主就爱欺负人!”
“哈哈哈——”
身后顿时爆发出阵阵开怀大笑。那笑声,既是在打趣惊鸿的娇羞,更是在为今日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由衷地庆祝。
踏入焕然一新的珍馐阁,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这……这真是昔日那个珍珠阁吗?
只见楼内格局豁然开朗,巧妙运用了琉璃与明镜,使得空间显得格外通透宽敞。轻盈的纱幔自高处垂落,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精心布置的绿植与潺潺的流水景观点缀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灯光被匠心独运地隐藏起来,投下柔和而富有层次的光晕,将每一处细节都烘托得美轮美奂,当真宛如人间仙境。
季泽安含笑迎上前来,极为自然地从惊鸿怀中接过我,稳稳抱在怀里,对着尚在震惊中的众人朗声道:“诸位不必拘束,今日……”他低头,宠溺地看了看怀中的我,嘴角笑意加深,“我家闺女说了,这是家宴。”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气,怎么人人都喜欢把我抱来抱去?我堂堂大雍固国固伦公主,也是要面子的啊!
宴席很快便安排妥当。
我的两位父亲、老丞相一家以及北堂弃母子被引至主桌。右侧一席,坐着许久未见的碧落、孟婆等四位阎罗殿殿主,以及卫森、莫子琪、邢无邪、陶铸业几位得力臣子还有卓烨岚与哥哥陆知行。左侧一席,则是以追风为首,浅殇、踏日、清风、丹青、沧月等贴身护卫和暗卫。
我站在特意准备的矮凳上,双手捧起酒杯——当然,里面早被惊鸿贴心地换成了温热的鲜牛乳。
环视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无论是历经风霜的长辈,还是并肩作战的同伴,我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与豪情。我举起杯,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整个厅堂:
“这一杯,敬在座诸位!若无诸位的鼎力相助,肝胆相照,便无今日之局!”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终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与楼内温暖的灯火,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与期盼:
“更敬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愿从今夜始,大雍否极泰来,万象更新!愿山河永固,海晏河清!愿我大雍——未来更好!”
“愿大雍未来更好!” 所有人齐声应和,无论是沉稳的老臣,还是锐气的青年,此刻眼中都闪烁着同样的光芒,举杯共饮。
这一刻,不再有严格的君臣之分,只有为同一个目标共同奋斗的伙伴。欢声笑语渐渐充盈在这仙境般的楼阁之中,觥筹交错间,是卸下重担后的短暂松弛,也是对崭新明天的无限憧憬。
北堂少彦慈爱地将我从矮凳上抱下来,季泽安则细心地为我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吹了吹才递到我手中。就在这时,莫子琪端着酒杯,凑到我面前,脸上摆出一副比窦娥还冤的委屈表情:
“公主殿下——您可要为微臣做主啊!”
瞧着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心中了然,故意慢悠悠地转过头,瞥向站在不远处的彼岸。果然,这丫头正怒目圆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我瞬间来了兴致,决定好好逗一逗这对别扭的冤家。若能促成一段良缘,倒也是美事一桩。
我故意拉长了语调,学着审案的腔调:“哦?莫大人这是要本公主为你做什么主啊?细细道来。”
“公主明鉴!”莫子琪立刻来了精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微臣之前去天香楼,绝非寻欢作乐!是碧落姑娘传信,命微臣前去试探那云裳姑娘的底细。这纯属公务,是天大的误会啊!”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朝彼岸的方向挤眉弄眼,“您看看,就因为这误会,彼岸姑娘这几日对微臣是横眉冷对,任凭微臣磨破了嘴皮子解释,她都不理不睬。微臣这心里……唉,七上八下的,连替公主打理户部的心思都快没了!”
他这话一出,在座的都是明白人,谁还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这分明是借机将他对彼岸的心思公开挑明,顺便也想探探我这个主子对下属私情的态度。
我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懒得接他这话茬。我端起杯子,转身走向坐在一旁的碧落。
“碧落,”我朝她举起杯,语气诚挚,“这一杯,敬你。敬你的消息总是如此及时、精准,每每于关键时刻助我们破局。更要谢谢你们暗阁的每一位,为我,为大雍所做的一切。”
碧落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捧杯:“大小姐言重了!属下惶恐!为大小姐效力,为大雍尽忠,皆是属下分内之事,心甘情愿!”
“你的心意,我懂。”我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但我还是要说这一声谢谢。谢谢你为了我,为了大雍,甘愿放弃驰骋沙场的将军梦,隐于暗处,为我们搜集传递至关重要的信息。你的付出,不应被埋没,应当被看见,被铭记。”
说着,我朝着碧落,以及她身旁的孟婆,郑重地微微躬身。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跪倒,却又猛地记起我方才“不拘礼”的吩咐,僵在原地,最终只能深深弯腰还礼,声音都有些哽咽:“属下……愧不敢当!”
“敬碧落!敬孟婆!谢诸位义士无私付出!” 在座众人见状,无不动容,纷纷举杯,齐声致意。
北堂少彦更是龙颜大悦,朗声道:“碧落、孟婆听旨!朕今日便恢复你们自由身,脱离奴籍,赐尔等国姓‘陆’,望尔等日后继续为国效力!”
在这等级森严、一日为奴终身为奴的世道,脱离贱籍已是天大的恩典,更何况是被赐予尊贵的皇族国姓,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季泽安岂甘落后,当即笑道:“陛下赐名,我便赠些俗物吧。赏碧落、孟婆……不,是赏陆碧落、陆孟婆,每人白银千两,以资嘉奖!”
一时间,道贺声、欢笑声充满了整个厅堂。莫子琪也忘了“诉苦”,跟着众人一起向两位新晋的“陆家人”道喜,只是眼神,仍不时地瞟向那抹依旧脸颊绯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