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整座皇城。珍馐阁顶楼的烛火却亮如白昼,与窗外沉寂的街巷形成了鲜明对比。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彼岸快步走入,她发髻微散,裙摆沾着未拍净的泥土,脸上更是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色,显然是从工事现场匆匆赶来。然而,她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带着完成重任后的锐利与疲惫。她在我面前站定,利落地抱拳行礼,声音因急切而略显沙哑,却字字清晰:“大小姐,暗道已成!出口精准位于五王爷府邸后花园的假山之内。六千五百柄战刀,也已全部密藏于地道之中!”
“好!”我眼中精光一闪,压下心头的激荡,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下令:“做得干净。彼岸,你即刻再辛苦一趟,亲自去将刑无邪与莫子琪两位大人,秘密请来此处。记住,要绝对隐秘,不容有失。”
“是!属下领命!”彼岸毫不拖泥带水,当即转身,身影再次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去执行新的指令。
烛火摇曳,在我眸中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棋盘已经布好,只待关键的棋子就位了。
皇宫深处,卓烨岚与陆知行养伤的宫殿之外,此刻已化作人间炼狱
夜色被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响、血肉被撕裂的闷响以及压抑的怒吼与惨嚎彻底撕碎。数百名黑衣杀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沉默得可怕,唯有眼中闪烁的嗜血红光透露出非人的气息。
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身躯——隐龙卫精锐的长刀劈砍上去,竟爆出点点火星,发出金石交击之声!箭矢射中,大多被弹开,即便侥幸刺入数寸,他们也浑然不觉,动作毫无滞涩,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结阵!死守殿门!绝不能让他们踏入一步!” 卫森嘶声怒吼,长剑如电,精准地点向一名杀手的咽喉。然而那足以洞穿铁甲的一剑,竟只刺入半寸便再难前进!杀手反手一刀劈来,势大力沉,震得卫森虎口发麻。
“保护……知行,保护……嫣儿爹……!” 陆安炀须发戟张,他看出这些怪物寻常刀剑难伤,当即弃剑用掌,雄浑的内力澎湃而出,一掌拍在另一名杀手胸膛。
“砰!”
那杀手胸骨明显凹陷下去,整个人倒飞数丈,摔在地上。可不过喘息之间,他竟又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挣扎着爬起,再次扑上!
“他们的关节!眼窝!是弱点!” 北堂少彦手持龙吟剑,虽武功不及卫森、陆安炀,但眼光锐利,在混乱中嘶声提醒。他身上龙袍已被划开数道口子,鲜血浸染,但依旧死死守在殿门最前方,帝王威严不容退避。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隐龙卫们得到提示,立刻改变策略,不再追求一击毙命,转而以游斗、牵制为主,长剑短刀专门招呼杀手的膝弯、肘关节,试图挑开面罩攻击眼窝。然而,这些杀手力大无穷,不知疲倦,往往需要数名隐龙卫以命相搏,才能勉强废掉一个。
不断有隐龙卫倒下。有人为了格挡劈向同伴的刀锋,被整个劈开胸膛;有人试图抱住杀手的腿为同伴创造机会,被一脚踹得筋断骨折……鲜血如同小溪般在汉白玉地砖上蔓延,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浓重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而在殿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原本昏迷在床榻上的陆知行,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或者说,是被极度危险的气息强行激醒!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浑浊涣散,显然神智并未完全清醒,但身体却爆发出野兽般的本能。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死死护在依旧昏迷不醒的卓烨岚床前。一名杀手冲破外围防线,闯入殿内,刀锋直指床榻。
“吼——!”
陆知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咆哮,竟不闪不避,合身扑上!他没有武器,只能用身体!一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杀手持刀的手腕,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另一只手的手指弯曲如钩,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狠狠插向了那杀手的眼窝!
“噗嗤!”
红白之物飞溅!那刀枪不入的杀手,竟被他以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硬生生捣碎了颅脑,抽搐着倒下。
陆知行一击得手,身体晃了晃,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那是他为了保护卓烨岚,用身体硬生生挡住另一侧袭来的刀锋所致。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转过身,背对殿门,面向所有可能的威胁,将卓烨岚完全挡在自己身后。他微微佝偻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赤红的双眼扫视着前方,任何试图靠近床榻的黑影,都会迎来他不要命般的扑杀。
他像一座沉默而血腥的礁石,以身体为屏障,以生命为赌注,死死守着身后那片小小的区域,守着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殿外的卫森、陆安炀看到殿内情景,目眦欲裂,攻势更加疯狂。北堂少彦也红了眼,龙吟剑不顾自身安危,一次次指向杀手的要害。
陆知行这如同困兽犹斗般的爆发,极大地鼓舞了残存的隐龙卫,也打乱了杀手的阵脚。防守一方士气大振,配合着状若疯魔的陆知行、狂暴的陆安炀、冷静的卫森以及不惜命的北堂少彦,发起了绝望的反击。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最后一名杀手被卫森和陆安炀合力,一个锁住关节,一个以内力震碎心脉,终于彻底倒下后,宫殿内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幸存的隐龙卫不足二十人,人人带伤,几乎无法站立。卫森以剑拄地,浑身浴血,左臂不自然地垂下。陆安炀胸前一道伤口皮肉翻卷,喘息如牛。北堂少彦靠坐在殿门柱旁,脸色苍白,持剑的手布满伤口,微微颤抖。
而殿内,陆知行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背对众人,面向空无一人的殿门方向,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再无敌踪,他眼中那骇人的红光才缓缓褪去,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重重摔在卓烨岚的床榻边,再次陷入昏迷,只是那只手,依旧死死抓着床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药材腐败般的古怪气息,萦绕不散。
这几百名刀枪不入的杀手从何而来?皇宫之内,为何会潜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所有幸存者心头都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更深的不安与疑云取代。
皇宫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北堂少彦看着满地狼藉和伤亡惨重的隐龙卫,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好的很!”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蕴含着滔天怒火。震怒之余,一丝后怕悄然掠过心头——万幸,嫣儿今夜不在宫中。
与此同时,京城郊外,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
残破的佛像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定国公脸色铁青,胸腔因压抑的暴怒而剧烈起伏。他猛地抬手——
“啪!啪!啪!”
清脆而狠戾的巴掌声在寂静的破庙中炸响,毫不留情地甩在跪在地上的安王北堂弘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
“刺杀皇帝?!你好大的狗胆!” 定国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狠厉。
“舅……舅舅……” 安王捂着脸,试图辩解,眼中满是惊惧。
“别叫我舅舅!” 定国公猛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安王的鼻子上,“你为了杀一个区区的卓烨岚,竟然动用了老子好不容易才炼制出来的两百药人!你知道炼制一个成功的药人,要耗费多少珍稀药材,多少心血,多少时间吗?!那是老子准备用来干大事的家底!不是给你这个蠢货拿来挥霍的!
他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外甥,眼中尽是失望与暴戾。
“舅舅,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安王彻底慌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抱住定国公的腿连连哀求。
定国公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窝囊模样,心头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无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复杂难明。
“若不是我的筠儿惨死……若不是我楚家血脉只剩你这一根独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苍凉,后半句话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逸散在风中的叹息,带着无比的疲惫与讥诮,未曾真正说出口:
(我何至于……全力扶持你这个废物,你还不如北堂弘那个废物。)
定国公在心里想到,若是当初……按照先皇的圣旨死的是前太子北堂墨,活下来的是北堂弘,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未尽之语,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让安王感到刺骨的寒意与耻辱。
北堂弘将脸深深埋在定国公沾着尘土的衣袍间,肩膀剧烈耸动,哭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任谁看去都是一副懊悔不已、依赖长辈的脆弱模样。
“舅舅……弘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再给弘儿一次机会……”他的哭声凄惨无助,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悔恨与恐惧。
然而,在那无人得见的阴影里,在他紧贴着冰冷地面的脸颊下方,一双眼睛里却毫无湿意,只有冰冷刺骨的怨毒在疯狂滋长,如同蛰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阴冷地注视着外界。那眼神里淬满了恨意的毒汁,尖锐得几乎能刺穿一切。
他恨!
恨眼前这个看似扶持他,实则永远用居高临下、看废物眼神看着他的舅舅!恨那个高高在上、抢走本该属于他一切荣光的皇帝北堂少彦!恨那个处处与他作对、屡屡坏他好事的陆霏嫣!恨那些轻视他、嘲笑他的每一个人!
这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腾,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次假意的哭泣,每一次卑微的祈求,都像是在这恨意的火焰上浇油,让它燃烧得更加猛烈。
等着吧…… 他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了血腥味也浑然不觉。所有羞辱过我、轻视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们统统踩在脚下,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刻的哭泣与哀求,不过是他披在身上的一层画皮。在那皮囊之下,一颗被仇恨彻底侵蚀的心,正在黑暗中悄然编织着复仇的罗网。他需要力量,需要隐忍,需要等待一个能将所有仇敌一举碾碎的时机。
而现在,他还要继续扮演好这个“不成器”的外甥角色。
夜色中,彼岸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于屋顶巷陌之间。她左右双手各提一人,身形却依旧轻盈如燕,展现着深厚的内力修为。
左手边是已至中年的邢无邪,他面色微微发白,双目紧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住自己的前襟,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凌空飞渡”极不适应,却仍凭着多年官场沉浮的定力,强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右手边则是新任的户部尚书莫子琪。与邢大人的沉稳截然相反,他活像只被扼住后颈的幼兽,四肢无措地挣动了一下,又慌忙抬手捂住嘴,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硬生生堵了回去。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与无措,他忍不住偷偷向下瞥去,只见街景在脚下飞速掠过,吓得立刻紧紧闭眼,再不敢睁开。
彼岸神色未变,气息平稳,仿佛手中提着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两件寻常物什。她足尖在青瓦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夜枭般再度拔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珍馐阁顶楼那间灯火通明的雅室之外。
她将两人轻轻放下。邢无邪脚下一软,踉跄了半步才勉强站稳,随即立刻伸手整理略显凌乱的官袍衣冠,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莫子琪则更为不堪,双腿一软便要坐倒,幸得彼岸在一旁顺手扶了一把,才勉强倚着廊柱站住,脸上仍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我放下手中的炭笔,抬眸看向这两位被以非常手段“请”来的臣子,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二位大人,深夜相邀,多有唐突,辛苦了。”
“公主,”莫子琪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被夜风吹得凌乱的衣袍,一边带着几分委屈开口,“下次传唤下官……能否换个人来?”
看着他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我不由失笑。目光悄然转向侍立一旁的彼岸,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这丫头素来待人温文有礼,分寸拿捏得极好,怎的偏偏对这莫大人,就显得这般……不耐其烦?
“下官实在不知,”莫子琪小声嘟囔,带着点告状的意味,“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彼岸姑娘,近来她对下官,总是……格外严厉。”
他话音刚落,彼岸便微微挑眉,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得外露的情绪:“莫大人倒会告状。若非您执意坚持面见公主需‘衣冠整齐,仪容端方’,非要在半途整理袍带,属下又何至于提着您赶路?”
眼见这两位竟要在我面前争执起来,我适时地轻笑出声,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好了,”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圈,最终落在彼岸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此事确是彼岸考虑不周,行事急躁了些。” 随即,我转向邢无邪与莫子琪,微微颔首,“我代她向二位大人赔个不是,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公主不必如此,下官方才只是说笑罢了。”莫子琪连忙拱手,神色一正,“不知公主深夜秘密召见我等,所为何事?”
我收敛了笑意,目光扫过二人:“密道已成。但明月一行五人,在刑部大牢外失踪了。”此言一出,邢无邪与莫子琪皆是一惊。
“明日朝堂之上,我将以此事为由,当面质问五皇叔。”我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届时,邢大人,你需当庭呈报刑部近三年刑具异常报损之巨,铁证如山。莫大人,你掌户部,钱粮开支、铁料流向,皆是你分内之责,需从旁佐证,阐明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
我看向邢无邪,语气加重:“此外,我会另派心腹,以搜查明月等人下落为由,进入刑部大牢。届时,邢大人,你需要‘协助’他们,恰到好处地……‘发现’那条通往安王府后花园的密道入口。”
邢无邪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沉声道:“臣,明白。定不负公主所托。”
“公主,”莫子琪上前一步,眉头微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此举虽能重创安王,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公主后续……究竟作何打算?”他执掌大雍钱袋子,深知朝堂风云直接影响国库民生,公主的每一步,都关系着整个王朝的命脉,由不得他不追问清楚。
我看向他,对他这份出于责任的追问颇为赞许。
“明日之后,安王势力必遭清洗。但这,仅仅是开始。”我的声音沉稳,带着掌控全局的冷静,“扳倒安王,是为肃清朝纲,也为下一步……彻底拔除定国公这颗毒瘤,扫清障碍。他们的产业,他们的根基,我会一寸寸,连根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