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青石板上流淌成金河时,凤知微正跪坐在微光之城的祭台中央。
这座悬浮于苍穹的银色巨城此刻像枚将熄的星子,城檐垂落的光链勉强托住下方数万未觉醒的百姓。
她的右眼蒙着层雾蒙蒙的银芒,比昨日又暗了三分——那是识海深处,名为“爱”的记忆正在被系统性剥离的征兆。
“啪嗒。”
血渍斑斑的羊皮纸从她膝头滑落。
那是她用自己心头血写的日记残页,墨迹早已凝成暗褐,最后一句停在“他叫沧夜,是我的……什么?”字迹歪斜如被狂风揉皱的蝶翼。
她俯身拾起,指尖抚过“沧夜”二字时,心口那道冰冷的契约烙印突然灼痛,像有根细针扎进骨髓。
“阿微。”
沙哑的呼唤从头顶传来。
光屑蝶群裹着细碎星光落在她肩头,为首那只翅膀上沾着焦土气息,“北境青禾村,梦种未清。感染者开始攻击亲人,老弱妇孺躲在村后破庙……”
凤知微霍然起身。
祭台纹路上的银莲图腾随着她的动作亮起,却又迅速黯淡——每走一步,体内那株黑莲便腾起灼人的火,从丹田烧到咽喉。
她知道这是记忆剥离的反噬,可当“守护”二字从本能里翻涌而出时,所有疼痛都成了背景音。
“备药囊。”她对着虚空轻唤,腰间的青玉葫芦应声落入掌心。
指尖扫过葫芦上的刻纹,那是沧夜亲手雕的并蒂莲,此刻摸上去只剩一片凉,“青禾村的梦种喜阴,需用赤焰草引火……”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银芒穿透祭台穹顶。
北境荒村的断墙还沾着晨露。
凤知微落在村口时,正撞见个穿补丁布衣的男孩被母亲按在墙角。
妇人的指甲长得像弯钩,泛着青黑的血痕,怀里抱着个被绷带缠成茧的布偶,嘴里机械重复:“宝宝不怕,娘在这儿……可我是谁?”
“娘?”男孩缩成团,眼泪砸在泥地上,“是我啊,小锁子……”
妇人突然尖叫,指甲直刺男孩咽喉。
凤知微足尖点地掠过去,袖中银针精准刺入她腕间麻穴。
妇人瘫软在地,布偶“咚”地掉在凤知微脚边,绷带缝隙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那是用婴儿襁褓改的。
“别怕。”她蹲下身,握住妇人冰冷的手。
识海活典自动翻页,密密麻麻的医理在眼前浮现:梦种侵蚀了她的识海,却在最深处压着团极淡的光,像将熄的烛芯。
“是母爱。”凤知微睫毛轻颤。
她咬破掌心,鲜血滴在妇人眉心,“我帮你守住这团光。”
鲜血渗入皮肤的瞬间,妇人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
她望着男孩,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小锁子……长这么高了?”手指抚过他脸上的脏痕,“娘去河边洗野菜,你在门口等……”话音未落,瞳孔重新蒙上雾气,“宝宝不怕,娘在这儿……”
凤知微喉头发紧。
她想起方才在祭台,自己对着日记残页反复呢喃“沧夜”时,心口那片空白。
原来遗忘不是风卷残云,是温水煮蛙,是你明明记得“守护”的本能,却忘了“为谁守护”。
“执念只会带来痛苦。”
阴恻恻的声音从断墙后传来。
影蜕踩着瓦砾走上废墟,月白道袍沾着星骸教团特有的灰雾,手中《安眠录》缓缓合上,“你看她,清醒时痛苦,混沌时也痛苦。不如让我送她们入永恒安眠。”
他抬手,指尖凝聚的星骸之力如黑雾漫开。
凤知微瞳孔骤缩——那是要直接抹除村民识海的禁术!
她反手抽出青玉葫芦,右眼银芒暴涨成刺目的光刃:“焚毒术·变式!”
黑莲火焰从她掌心喷薄而出,顺着地下灵脉疯狂蔓延。
梦种网络在火中发出尖啸,青禾村的每寸土地都腾起幽蓝鬼火。
可这火不仅烧梦种,更顺着她的识海活典,将残存的亲情记忆一并焚尽——她看见母亲的脸在火中扭曲,听见前世师父喊她“微儿”的声音渐弱,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够了!”影蜕后退半步,星骸之力被火焰逼得溃散,“你疯了?这是同归于尽!”
凤知微却笑了。
她的右耳渗出鲜血,那是识海灼烧的代价,可她望着逐渐平静的村民,望着小锁子扑进母亲怀里,忽然觉得这痛值得。
她结出引灵印,微光之城的愿光如银河倾泻,裹住整座荒村。
光屑蝶群聚成银桥,村民们牵着彼此的手走上桥,眼神从迷茫转为安宁。
梦茧妇最后一个离开,她机械地将布偶塞进凤知微怀里,喉间发出含混的“谢”字。
凤知微低头看那团绷带。
布偶在她掌心逐渐变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重量。
“也许……我也曾是个孩子?”她轻声说。
话音未落,布偶“噗”地散作星尘,在她掌心留下枚极小的红绸碎片——和前世母亲给她的长命锁穗子,颜色一模一样。
识海活典突然剧烈震动。
她闭目,看见泛黄的纸页自动翻到新章,墨迹未干的字浮现在眼前:“愿界编织·完全体——可短暂构筑独立小世界,每维持一刻,永久遗忘一段‘爱’之记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凤知微转身,看见沧夜靠在断缘剑上,玄色大氅沾着血渍,眉心的魔纹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的手虚虚护在她身侧,像怕风会吹碎她,“北境的血煞宗暂时退了,玄铁卫守住了三城。”
凤知微望着他。
他的眉眼很陌生,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可她的心口突然泛起酸意,像有只手攥住了她的肺。
“你是……谁?”她问,声音发颤。
沧夜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块温热的玉简,塞进她掌心。
那是块羊脂玉,刻着《安魂引》的残卷,字迹是她前世的笔锋:“若有一日我忘了你,便以此引,唤回我心。”
凤知微指尖抚过字迹,眼泪突然落下来。
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就想笑,想扑进他怀里,可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的心……还在为你疼。”她抽噎着说。
沧夜抬手,用拇指抹去她的泪。
他的指尖有常年握剑的薄茧,触感那么熟悉,让凤知微的识海泛起涟漪——那里有团极淡的光,正在努力冲破遗忘的迷雾。
远处,微光之城的光芒突然稳定下来,银链如瀑布垂落,护住下方百万生灵。
凤知微的左眼突然刺痛,她看见自己的眼尾溢出细碎星辉,像星子从眸子里流淌出来。
“我是不是……要变成星星了?”她仰头问沧夜。
沧夜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声透过衣物传来,和她的心跳重合,“不。你是要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说,“变成每一盏灯火,每一缕药香,每一个被你守护的人心里的光。”
凤知微笑了。
她的左眼星辉越来越亮,可她不在乎。
她望着沧夜陌生又熟悉的脸,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肩窝。
那里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冷梅香,混着血腥味,却让她安心。
“不管我记不记得你……”她轻声说,“我都会一直守护你,守护这些灯火。”
祭台的方向传来清越的钟声。
凤知微抬头,看见微光之城的城心正亮起新的光纹——那是愿界编织·完全体启动的征兆。
她将玉简贴身收好,对沧夜伸出手:“送我回去?”
沧夜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温度,有力量,像座不会倒的山。
两人化作两道流光飞向祭台,下方的青禾村已恢复宁静,小锁子站在村口挥手,他母亲抱着空布偶,却笑得很暖。
祭台的银莲图腾在他们脚下亮起。
凤知微盘坐在中央,望着沧夜在身侧坐下,望着微光之城的光链重新稳定,望着自己左眼的星辉融入城心。
她知道,接下来会有更多记忆离她而去,可没关系——
只要她的手还能救人,只要她的心还能为他疼,只要这世间的灯火还亮着,她便是完整的。
风卷着星尘掠过祭台。
凤知微闭目,识海活典自动翻到新的一页,墨迹在纸上流淌成河:“药主者,非执剑破苍穹,是提篮入人间。”
而在更深处,那团试图冲破迷雾的光,终于裂开道细缝——那里有玄色大氅被风卷起的角,有断缘剑鞘上的莲纹,有个声音在说:“我要的,是等我们都老了,我还能替你温药,你还能嫌我火候没掌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