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观星台的汉白玉台阶上已凝了层薄霜。
凤知微是被疼醒的。
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正一下下往她心脉里钻。
黑莲承愿体的灼痛不再是滚烫的暖流,倒像裹着冰碴的蛇信子,顺着血脉往骨髓里爬。
她睫毛颤了颤,想伸手去捂心口,却发现手腕被圈在一片凉玉般的掌心里——是沧夜。
可他的手凉得反常。
凤知微偏头去看,见男人靠在汉白玉栏杆上,玄色大氅半褪,露出精瘦的脊背。
他的蛇尾无力地垂在台阶上,鳞甲失去了往日的幽光,泛着死灰。
眉心的魔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连呼吸都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
“沧夜?”她唤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
男人睫毛动了动,却没睁眼。
她这才惊觉,他颈侧的青筋暴起如蛇,显然是在强撑着清醒。
原来他根本没睡,只是用最后一缕魔念吊着命,守着她。
“笨蛋。”凤知微鼻尖发酸,想抬手摸他的脸,可刚抬起半寸,指尖就开始渗血——那是黑莲承愿体崩溃的征兆。
观星台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光言提着降魔杵冲上来,袈裟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渍:“阿微姑娘!玄律子带着守律使到了青阳城!他们说……说你逆改天命,要行天罚!”
凤知微瞳孔微缩。
她记得玄律子,那个总板着脸翻生杀簿的守律使,三百年前曾亲手碾碎过她在药庐里种的救命草,说“病者早该入轮回,医者强行留人,是与天争食”。
“他们人呢?”她撑着栏杆要起身,却被沧夜的蛇尾轻轻卷住腰肢,按回原处。
“在城南药庐。”光言的声音发颤,“还带着个……带着个快断气的女娃。说是要让你亲眼看看,逆命的代价。”
凤知微的手指骤然收紧。
等她赶到药庐时,正看见玄律子踩着满地药渣,手里拎着个裹着破布的女婴。
女婴的小脸青得像冻透的李子,只有胸口还在极轻地起伏。
她脚边跪着个老妇,正是从前总在城门口堆沙成炉的药婆子——此刻她没了疯癫模样,眼神清明得可怕:“小神医,这女娃是无劫脉,能替你承劫……可你若要救她,得先受七七四十九道劫雷!”
“放肆!”玄律子甩袖震飞药婆子,生杀簿在掌心翻出刺目金光,“凤知微,你可知这女娃本该死在母胎里?是你用归墟草续了她娘的命,才让她带着无劫脉降生!如今她命数混乱,天罚要劈的,是你这双乱改生死的手!”
他抬手召来乌云,指尖点向女婴:“要么你自断医脉,从此不再行医;要么让这女娃替你受劫——可无劫脉承劫,会被雷火焚成灰烬!”
凤知微望着女婴皱成小包子的脸,突然想起前世在药庐里见过的那些小病人。
他们总爱揪她的药锄,往她竹篮里塞野果,说“等我好了,要给阿微姐姐种满山坡的药”。
“我选第三个选项。”她往前走了一步,黑莲印记在掌心亮起幽光,“用我自己的命,替她承劫。”
“阿微!”
身后传来沧夜的低喝。
她回头,见男人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蛇尾在青石板上拖出深痕。
他的魔纹彻底隐去,眼尾却泛着妖异的红——那是本源枯竭到极致的征兆。
“你现在的承愿体根本扛不住劫雷!”他踉跄着抓住她手腕,指腹碾过她掌心渗血的黑莲,“三百年前你替我挡天劫,断了三根肋骨;两月前替老周头续命,吐了半盏血;现在还要……”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凤知微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想起昨夜他说“下次换本尊来缝天”。
可现在他连站都站不稳,蛇尾上的鳞甲正一片一片往下掉,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肉。
“沧夜,你看她的眼睛。”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向女婴,“和小痂第一次来药庐时一模一样——都是那种,明明疼得厉害,却还在笑的眼睛。”
她转身走向玄律子,发间银莲坠子在阴云中闪着微光:“守律使大人,生杀簿上写的‘天命’,可曾写过青阳城的老妇会偷偷给药庐送柴?写过光言和尚会用降魔杵替我挖药?写过三十城百姓举着莲灯,说‘我们信她’?”
玄律子的生杀簿突然泛起裂痕。
“你……你这是歪理!”他咬牙,“天道有常,医者若能随意改命,那还要轮回做什么?”
“轮回?”凤知微的指尖抚过女婴冰凉的小脸,“我见过太多该入轮回的人——被瘟疫啃噬的孩童,被战火碾碎的妇人,被病痛折磨得求死不能的老人。他们的轮回,是跪在神殿前求不到的梵音,是生杀簿上冷冰冰的‘阳寿已尽’。”
她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黑莲承愿体在体内疯狂旋转,将她的生机、本源,甚至灵魂,都绞成了细细的线:“可他们也该有另一种轮回——被人记住,被人心疼,被人用一炉药、一盏灯、一生‘我救你’,重新缝进这人间。”
第一声惊雷炸响时,沧夜的蛇尾缠上了她的腰。
他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玄色大氅鼓成遮天的伞:“要劈,先劈本尊!”
“没用的。”凤知微贴着他心口,听见他的心跳弱得像游丝,“劫雷认的是承愿体的气,你护不住的。”
她伸手按在他眉心,将最后一缕自己的本源渡进他体内:“睡吧。等我替这女娃承完劫,给你烤炊饼吃。”
沧夜的瞳孔骤缩。
他想咬她的手腕阻止,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只能看见她的发顶,看见她银莲坠子上沾着的血珠,听见她轻声说:“别怕,我疼的时候,会想着你说‘我的阿微不是废柴’。”
黑暗降临前,他听见第二声惊雷。
第三声雷劈下时,凤知微的左肩炸开血花。
第四声雷落时,她的右腿骨发出脆响。
第七声雷滚过天际时,她咬着唇没吭一声,却在看见沧夜蛇尾上的血痕时,落下第一滴泪。
沧夜的魔念在虚空中嘶吼。
他本已陷入沉眠,却被她的痛意生生灼醒。
他能清晰感知到她的每一寸伤——左肩的雷火在啃噬肌肉,右腿的碎骨在扎进血管,心脉里的黑莲正被劫雷撕成碎片。
可最疼的,是她的泪。
那滴泪落在他魔念所化的虚体上,比三百年前劈在他身上的九千道天劫更痛。
他想起她被退婚那日,踩着碎玉笑得分外灿烂;想起她替老妇人拔毒时,被蛇咬了手还在说“不疼”;想起昨夜天裂时,她靠在他怀里说“新天是我们缝的”。
可现在她哭了。
就因为他的蛇尾擦破了点皮。
“蠢女人……”他的魔念裹住她,想替她挡下第八道雷,却被劫雷劈得几乎溃散,“雷劈我千次,不如你哭一声……”
第九道雷劈下的瞬间,凤知微的黑莲承愿体突然爆出刺目黑光。
她听见体内传来“咔”的一声——像是某种封印被撕裂的声音。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前世药庐的药架、今生被退婚的玉簪、沧夜第一次摘下面具时的眉眼……最后定格在那株老鹿角上开出的小黑莲。
“逆命推演……”她喃喃。
所有痛觉突然消失了。
她能清晰“看”见劫雷的轨迹,能“摸”到女婴无劫脉里沉睡的生机,能“听”见生杀簿上那些被划去的名字在哭嚎。
她抬手接住第九道雷,雷火在她掌心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女婴心口。
女婴的睫毛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啼哭。
玄律子的生杀簿“啪”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凤知微,见她发现银莲坠子正淌着金血——那是承愿体与天道共鸣的征兆。
“原来……”他突然跪了下去,“原来医者断的不是生死,是天道的偏见。”
凤知微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婴。
小娃娃攥着她的手指,皱巴巴的小脸展开,露出个没牙的笑。
她又抬头去看沧夜,见男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用蛇尾圈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魔纹重新在眉心亮起,比往日更艳更妖。
“不是说要睡吗?”她哑声笑。
“你哭了。”沧夜吻去她眼角的泪,蛇尾悄悄缠住她受伤的右腿,用魔元替她温养碎骨,“本尊的阿微,连哭都要本尊看着。”
药庐外突然响起喧哗。
百姓们举着莲灯涌进来,小痂挤在最前面,举着个烤糊的炊饼:“阿微姐姐!我替你看着沧夜大人的炊饼了,虽然又糊了……”
凤知微接过炊饼,咬了一口。
焦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挺香的。”
沧夜望着她沾着焦渣的唇角,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吻去那点焦渣,在她耳边低语:“下次,本尊替你承劫。”
“好。”凤知微靠在他怀里,听着女婴的啼哭、百姓的笑声、药炉的沸腾声,突然觉得,那些疼都值得了。
因为她知道——
从今往后,无论天要劈多少次雷,都有个人会替她挡在前头;无论她要逆多少次命,都有片星空会替她记着,所有“不该被忘记”的温度。
而她的逆命推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