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的声音很稳,将岘山遇伏的整个过程娓娓道来。
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刻意引导,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事实。
孙策听完,胸中的悲痛与怒火轰然炸开!
“刘表!此等阴险鼠辈!竟敢用如此毒计害我父亲!”
孙策双目赤红。
“我必取其首级,用他荆州全境的鲜血,来祭奠父亲在天之灵!”
他霍然转身,虎目扫过程普、黄盖等一众老将,声音斩钉截铁。
“德谋公!公覆叔!义公叔!如今江东情况如何?兵马尚有多少?粮草可还充足?”
程普上前一步,神态有些不自然,他拱手道:“伯符,主公留下的基业尚在,江东兵马亦有数万……只是,将士们连番大战,又逢此大变,士气……士气极为低落。”
“士气?”
孙策闻言,不怒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霸气与自信。
“我孙伯符回来了!江东的天,就塌不下来!”
他大手一挥,属于江东小霸王的气概展露无遗。
“传我将令!清点兵马,整合军备!三日之后,全军再伐荆州!我要让那刘表,血债血偿!”
命令下达,灵堂内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群情激奋的应诺,没有同仇敌忾的怒吼。
程普、黄盖、韩当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此刻竟然都低下了头,一个个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飘向了那个站在一旁,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
孙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追随父亲半生,对他言听计从的叔父辈们,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他们,在看谁?
孙策的脖子,转向自己的弟弟。
“大哥,万万不可。”
孙权迎上兄长的视线,上前一步,恭敬地一拜,但话语却带着沉稳。
“父亲新丧,三军缟素,士气不振。此时强行出兵,乃是兵家大忌。”
他顿了顿,继续条理清晰地分析道:“更何况,那荆州刘表,如今得了豫州牧刘备相助。刘备麾下关羽、张飞,皆是万人敌的猛将。”
“依小弟之见,如今当务之急,是为父亲发丧,安抚江东人心,稳固内部,休养生息,以待天时。”
一番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若是平时,孙策或许还会赞叹一句弟弟的聪慧。
但此刻,这番话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口中,对着一群百战宿将说出,而那些宿将竟无一人反驳,这画面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
主公在洛阳的提醒,那句“猛虎易防,毒蛇难挡”,窜入孙策的脑海!
孙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笑容,决定做最后的试探。
“仲谋言之有理,是大哥心急了。”
他环视众人,话锋一转。
“但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不过,我等也并非孤立无援。我如今已是冠军侯刘策主公麾下大将,主公猛将如云。若我等向主公求援,只需一支偏师,便可踏平荆州!”
他提高了音量,盯着程普等人。
“诸位叔伯,可愿随我一同,归于冠军侯麾下,为主公效力,也为我父报此血仇?”
“不可!”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程普,几乎是脱口而出!
“伯符!万万不可!”黄盖也急忙附和,“江东基业,乃是主公与我等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岂能如此拱手送与外人!”
“没错!”
众将群情激奋,态度之坚决,让孙策彻底呆立当场。
他震惊地看着这些熟悉的脸庞,又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始终平静的弟弟。
孙权的面庞上,还带着哀戚,可那双黑眸里,却看不到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掌控全局的淡然,一种看透人心的冷漠。
无比的陌生!
这一刻,孙策感觉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
孙策的内心,一片冰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震惊、愤怒、恐惧,全部压回了心底。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疲惫。
“诸位叔伯所言极是,是我鲁莽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真的被说服了。
“仲谋说得对,当先为父亲发丧,稳固江东为上。我连日奔波,确实乏了,先回房歇息。”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了灵堂。
……
夜深。
孙策的房间内,一片漆黑。
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任由冰冷的月光洒在身上。
‘怎么会这样?’
‘仲谋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德谋公、公覆叔他们,都是看着我们兄弟长大的,他们对父亲的忠诚毋庸置疑,为何会……会听命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既然能掌控江东,那他……会对我动手吗?’
‘为了彻底坐稳江东之主的位置,他会不会……加害于我?’
这个念头一出,孙策浑身一颤,猛地摇了摇头。
‘不!不会的!’
‘我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他再怎么变,也绝不会对我下杀手!’
而就在此时。
另一处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程普、黄盖、韩当,以及以张昭为首的一众江东文臣,全都聚集在孙权的书房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不安。
“二公子,”黄盖率先开口,声音粗重,“如今伯符已经回来,他若是一心要投靠那洛阳的刘策,我等……我等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真对他刀兵相向吧?”
张昭抚着长须,忧心忡忡地接着说:“大公子心在洛阳,志在天下,已非江东之主。若任由他行事,主公一生的心血,旦夕之间便会化为乌有啊!此乃心腹大患!”
众人议论纷纷,整个书房乱作一团。
孙权端坐于主位之上,小小的身躯,却散发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威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扫视众人,缓缓开口:“大哥心意已决,强留无益,反而会使江东内部离心离德,生出祸端。”
他停顿了一下,给众人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欲断其枝,必先绝其根。想要永绝后患……”
孙权微微前倾身体,烛火在他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摇曳的影子,那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决绝。
“眼下,只有杀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