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南唐落井下石,出兵夺淮南
邙山惨败后的第三日,洛阳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苏木便已坐在枢密院的议事厅内。案头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军报,最上面一封来自淮南,信笺边缘被田敏的汗水浸得发皱,字迹潦草而急促:南唐大军五万已渡淮水,连克寿州、霍丘,兵锋直指扬州。臣麾下水军不足八千,陆师仅一万二,恳请朝廷速发援军,否则淮南危在旦夕!
苏木放下军报,揉了揉眉心。窗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喊声,那是他在败后紧急征召的城中青壮。这些人大多从未摸过刀剑,喊声中带着明显的颤抖,与其说是操练,不如说是壮胆。
相爷,冯道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比前几日更加灰败,陛下还是不肯见任何人吗?
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已经三天了。苏木的声音透着疲惫,他这次打击太大。两万禁军,有一半是他从潞州带出来的老底子,就这么折在邙山。
冯道长叹一声:军心已经乱了。昨夜城西的军营里,有三十多个士兵开了小差,想趁夜逃出城去。被巡夜的逮住后,他们竟说连陛下自己都打不赢,我们留在这儿等死吗?
苏木沉默片刻,缓缓道:派人去告诉各级将领,从今日起,每日三餐加一道肉汤,每人多发三斗米。告诉士兵们,朝廷的援军已经在路上,南边的淮南军,北边的河东军,都在向洛阳靠拢。
可是相爷,冯道压低声音,这不过是画饼充饥。淮南自身难保,河东的刘知远……
我知道。苏木打断他,但军心不能垮。只要军心还在,洛阳就能守。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户部侍郎赵莹几乎是跌进来的,连礼都顾不上行:相爷!大事不好!南唐水军的战船已经出现在泗州城外,田敏将军的告急文书昨夜刚到,今日一早,泗州就失守了!
议事厅内骤然死寂。
赵莹喘着粗气,从袖中掏出第二封军报:田敏已退守扬州,水军折损过半。他……他说若七日内不见援军,他只能率军渡江,退守江南,保存实力。
混账!冯道拍案而起,田敏身为淮南节度使,竟想弃守江北!
他别无选择。苏木异常冷静,南唐这次出兵,时机选得极准。我们被石敬瑭和契丹困在洛阳,河北、河东的兵力调不回来。淮南就像一块肥肉,摆在李昪面前。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指尖从洛阳滑向东南,越过黄河,穿过淮北平原,最终停在长江北岸:淮南十四州,是后唐的粮仓,也是扼守长江的屏障。若失淮南,南唐便可长驱直入,威胁中原。
那我们……赵莹试探着问。
但我们不能救。苏木转过身,目光如炬,至少,不能大张旗鼓地救。
冯道与赵莹都愣住了。
此时,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报声:陛下宣苏相、冯相、赵侍郎即刻入宫议事!
这是三天来李从珂第一次召见大臣。
---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
李从珂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他在邙山之战中受了几处轻伤,但心灵的创伤远比身体的更重。殿内还站着七八位重臣,个个神色凝重。见到苏木等人进来,李从珂勉强打起精神:淮南的军报,诸位都看了吧?
没人敢先开口。
说话!李从珂突然拍案,声音嘶哑,南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一个个都成哑巴了?
陛下,冯道硬着头皮上前,南唐趁火打劫,确实可恨。但眼下洛阳被围,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南顾啊。
无力南顾?李从珂冷笑,那是不是要把淮南十四州拱手送给李昪?
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从珂的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苏木身上,苏相,你说。朕知道你有主意。
苏木上前一步,声音沉稳:陛下,臣以为,淮南虽重,但不及洛阳万一。洛阳是京师,是天下根本。失洛阳,则天下分崩;失淮南,不过失一臂膀。
放屁!兵部尚书张延朗跳了出来,淮南十四州,每年供给朝廷三百万石粮食,十万匹绢帛!失了淮南,洛阳的军粮从何而来?
张尚书说得有理,礼部侍郎吕琦也附和道,况且淮南一失,南唐便可渡江北进,到时候我们两面受敌,死得更快!臣以为,应当立即迁都,暂避锋芒。
迁都?李从珂眉头一挑。
对!迁都许州,吕琦越说越兴奋,许州地处中原腹地,南可控扼淮南,北可退守河北。总比困死在这洛阳城里强!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赞同迁都,有人坚决反对,吵得不可开交。
苏木静静听着,直到争论声稍歇,才缓缓开口:诸位可曾想过,迁都是何等大事?天子离开京师,就意味着朝廷垮了。石敬瑭的叛军就在城外,我们一出洛阳,他们必尾随追击。到时候,前有南唐,后有叛军,我们往哪里逃?
吕琦反驳道:可留在洛阳也是死路一条!契丹虽然暂时退兵,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石敬瑭的叛军虽遭重创,但仍有数万之众。现在南唐又从南边打来,我们三面受敌,如何支撑?
所以就要逃跑?苏木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大唐立国百年,何时有过不战而逃的皇帝?陛下在潞州起兵时,兵不过万,将不过十,却能横扫中原。如今我们仍有坚城可守,有忠勇将士,有天下民心,为何反而要逃?
他转向李从珂,深深一揖:陛下,臣请陛下明鉴。洛阳不可失,淮南不可全丢。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必须做出取舍。
李从珂揉着太阳穴:怎么取舍?
臣建议,苏木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派一支偏师南下,不求击退南唐,只求拖延时间。主力仍守在洛阳,集中力量对付石敬瑭。只要我们能守住洛阳,击退叛军,南唐必然不敢继续北上。反之,若我们弃洛阳而救淮南,才是中了敌人的围魏救赵之计。
张延朗冷笑道:说得轻巧!派偏师南下,派谁去?派多少兵?如今洛阳被围,我们连出城都难,如何派兵?
不出城。苏木平静地说。
不出城?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错,苏木走回地图前,臣已想好。我们不必从洛阳派兵,可令驻守陈州的忠武节度使史匡威,率领本部兵马东进,增援淮南。史匡威麾下有两万兵马,虽不足以击退南唐,但足以拖延时日。
可史匡威会听命吗?冯道担忧道,这些节度使一个个拥兵自重,如今朝廷威信受损,恐怕……
他会听命的。苏木打断他,因为臣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什么条件?
若他能守住淮南,战后,忠武军可扩编至三万,并可保留淮南一半的赋税作为军资。
殿内哗然。这等于是将淮南的财税大权,分了一半给史匡威。
这……这岂不是饮鸩止渴?吕琦大惊,如此赏赐,与藩镇割据何异?
就是藩镇割据。苏木坦然承认,但如今朝廷无力直接控制淮南,与其让南唐夺去,不如便宜史匡威。他得了好处,必会拼命守土。只要他能拖住南唐三个月,我们就能解决石敬瑭,届时再腾出手来收拾淮南局面。
李从珂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苏相所言,虽属无奈之举,但眼下看来,也只有这条路了。不过,朕还要加一道保险。
他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传旨,封田敏为吴王,领淮南十四州军政大权。告诉他,若守不住江北,提头来见!若守住,这吴王之位,世代相传!
这步棋极毒。一方面用王位刺激田敏死战,另一方面也在田敏和史匡威之间埋下了矛盾的种子,防止他们坐大。
苏木心中暗叹,李从珂到底还是学聪明了些,只是这聪明来得太晚,也太功利。
至于洛阳这边,李从珂继续道,苏相,朕把城防全权交给你。需要多少钱粮,需要多少兵马,你尽管调配。朕……朕不想再让将士们白白送死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哽咽。
---
散朝后,苏木独自回到枢密院。
冯道跟了进来,掩上门,压低声音:相爷,史匡威那边,真的能靠得住吗?
靠不住。苏木坦然道,但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我已经派人去陈州了,除了圣旨,还有我的一封亲笔信。信中告诉他,南唐的军队看似势大,但李昪刚刚称帝,根基未稳,将领之间也各有心思。他只要坚守寿州、扬州两座重镇,坚壁清野,南唐军久攻不下,自然会退。
可南唐有水军之利,我们……
水军?苏木冷笑,南唐的水军,是用来对付吴越和闽国的。在淮河水网中,他们的优势并不大。我已让田敏将水军战船全部集中于洪泽湖,不与南唐水军在开阔水面交锋,只在小河道中设伏。南唐军远道而来,粮草补给全靠陆路运输,只要我们能切断他们的粮道,五万大军不战自乱。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淮南,也不是石敬瑭。
那是什么?
是时间。苏木走到窗边,望着城外叛军营地的方向,我们拖不起。洛阳城中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月。各地藩镇的援军,虽然口头答应,但真正会来的有多少,谁也不知道。石敬瑭经邙山一战,虽然士气大振,但粮草同样吃紧。我们双方比的,就是看谁先撑不住。
那契丹那边……
契丹暂时不会来了。苏木打断他,耶律德光在邙山损失不小,又染了瘟疫。我已经派使者带着厚礼去上京,名义上是慰问,实际上是探听虚实。据使者回报,契丹贵族中对耶律德光南侵颇有微词,认为得不偿失。短期内,他们不会再次大举南下。
冯道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眉:可石敬瑭如今气焰正盛,若他不顾一切强攻洛阳……
他不会强攻的。苏木笃定地说,石敬瑭是聪明人。他知道洛阳城防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他想要的,是围死我们,让城里的人自己崩溃。邙山之战后,他一定会派人在城外散布谣言,说我们粮草断绝,说援军不会来了,说陛下已经准备弃城而逃。这些谣言,比刀剑更可怕。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苏木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传令给王彦章,让他派人潜入叛军营地,散布消息,就说契丹人已经放弃石敬瑭,幽州的赵延寿正率军南下,要抄石敬瑭的后路。再派人去太原方向,散布谣言,说石敬瑭的弟弟石敬儒在太原自立,要夺他的基业。
冯道眼睛一亮:离间计?
不错。石敬瑭的叛军,成分复杂。有他的嫡系,有被胁迫的藩镇兵,有投机的流寇。只要我们让他们相信,跟着石敬瑭没有前途,这支军队很快就会瓦解。
他将写好的密令交给冯道,又道:还有,从今日起,每晚派人在城头擂鼓,直到天明。让叛军以为我们随时可能夜袭,不得安睡。再派小股骑兵,每晚出城骚扰他们的粮道。不用多,每次百骑即可,打完就跑。积少成多,也能让他们疲于奔命。
冯道接过密令,却未立即离开,犹豫片刻后问道:相爷,若……我是说若,洛阳最终守不住,我们当如何?
苏木沉默了。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师父黄石公留下的《天下山河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路藩镇、各国势力的范围。他的目光从洛阳移向河东,移向淮南,移向蜀地,最终停在江南。
若真到了那一天,他轻声说,我们就撤往长安。
长安?
对。长安虽经战乱,城防仍在。关中之地,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苏木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石敬瑭的根基在河东,他不会放弃太原老巢而深追。南唐的目标在淮南,也不会北上。我们退守长安,可以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他收回手,语气变得坚定:不过,那一天不会来的。只要我还在,洛阳就不会失。
冯道看着苏木,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此刻脸上没有往日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知道,苏木已经把一切都赌在了这座城里。
---
与此同时,寿州城内,硝烟弥漫。
田敏站在城头,看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南唐军营,心中一片冰凉。南唐的军队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旗号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更可怕的是,淮河水面上的南唐战船,如同一片片乌云,遮蔽了江面。
将军,副将李仁罕满身是血地跑来,西门又被攻上来了!他们的投石车太猛,我们的兄弟快顶不住了!
田敏咬咬牙:把我的亲兵队调过去,一定要守住!告诉兄弟们,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再坚持三天!
可是将军,我们还能坚持三天吗?李仁罕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粮草只够五天,箭矢也快用完了。昨天夜里,又有两百多个兄弟开了小差,趁黑从东门溜走了。
田敏沉默了。他知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他更知道,洛阳不可能派援军来。但他不能说实话,一旦说了实话,这座城连一天都守不住。
能守多久守多久。他最终说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李仁罕点点头,转身又冲向了硝烟弥漫的城头。
田敏望着北方,那是洛阳的方向。他在心中默念:苏相啊苏相,你若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就请你创造奇迹吧。否则,这淮南十四州,就要改名换姓了。
而在扬州城内,另一场密谋正在进行。
淮南节度判官周宗,正与南唐派来的密使暗中会面。密使带来了李昪的亲笔信:若周大人能打开城门,迎接王师,陛下愿封您为扬州节度使,世袭罔替。
周宗看着那封信,手在微微发抖。他跟随田敏多年,但眼下的局势,让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请转告陛下,他最终说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扬州城必会易主。
密使满意地离去。周宗独自坐在黑暗中,心中天人交战。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田敏派来监视的人看在眼里。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淮南酝酿。而洛阳城中的苏木,此刻正站在城楼上,遥望着东南方向。他看不见千里之外的战火,但他能嗅到那股硝烟的味道。
第二回合,开始了。他喃喃自语。
夜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袂。城下的叛军营地灯火点点,像一群等待着撕咬尸体的狼。而远方的淮南,另一群狼也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
只有洛阳,这座千年古都,依然像一块坚硬的顽石,矗立在这乱世的风暴中心。
苏木握紧了拳头。他的棋局,他的纵横之术,此刻正面临最大的考验。是力挽狂澜,还是满盘皆输,就看接下来的每一步了。
他转身走下城楼,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身后,是沉睡的洛阳城;前方,是波诡云谲的天下棋局。
而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