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大捷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临安城又迎来了一批风尘仆仆、神色仓皇的特殊使节——来自西夏“西平朝廷”的求援使者。
使者打着“重修旧好,共御强虏”的旗号,实则是奉其新立“天佑皇帝”李德任之命,前来请求南宋出兵,援助其“平定”兴庆府的“伪朝”,并承诺事成之后,将“永为藩属,岁岁朝贡,割让河外数州之地”云云。
西夏的分裂与内斗,早已不是秘密。
西平与兴庆两“朝廷”之间的摩擦、小规模冲突不断,但都未能撼动对方根基,反而因内耗而国力日削,民不聊生。
李德任此番遣使,显然是在内斗中感到力不从心,或是嗅到了外部的巨大压力,企图引南宋为外援,借宋之力,一举消灭对手,整合西夏残存力量。
使者被安置在礼宾院。
赵构在紫宸殿召见了政事堂、枢密院主要大臣,商议此事。
殿内气氛微妙。
西夏的衰败与分裂,对南宋而言,无疑是利大于弊。
一个统一、强盛的西夏,始终是西北边患。
而一个分裂、虚弱、内斗不休的西夏,则不仅无力威胁宋边,更可成为宋与蒙古之间的缓冲,甚至是未来宋军西进的潜在阶梯。
“诸卿以为如何?”赵构端坐御座,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参知政事赵鼎率先开口:“陛下,西夏自李仁友弑君以来,国已不国。
今二竖子并立,各称尊号,不过是在一具腐尸上争抢最后几块烂肉罢了。
其使者所言‘统一’、‘藩属’,不过是危难之时的权宜之计,空口许诺。
即便我朝助其一方成事,其内部党项贵族、部落势力盘根错节,未必真能如约。
且,西夏之地,久经战乱、饥荒,赤地千里,民尽为饿殍,得之何益?
反需耗我无数钱粮以赈济、安抚,是为我朝添一沉重包袱也。”
赵鼎的观点很明确:西夏已是负资产,不值得投入巨大代价去获取,更不值得为其一方火中取栗。
枢密使李纲补充道,角度更侧重战略:“赵相所言,老成谋国。
然臣以为,还有一层需虑,那便是蒙古。
今铁木真虽西征未归,然其留守东方的木华黎,虎视眈眈。
若我朝此时大举介入西夏内斗,无论助哪一方,都将与另一方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蒙古势力直接对抗。
此非但会提前引爆与蒙古的冲突,亦会使我军精锐陷入西夏那片泥潭,消耗国力,分散注意力。
而我朝当前最紧要之务,乃是巩固北疆,加速备战,以应对铁木真主力可能的东归。
此时在西夏方向开辟新战场,殊为不智。”
李纲的意思很明确:不能为了西夏这块鸡肋,打乱了应对蒙古这个心腹大患的整体部署,更不能提前与蒙古发生大规模冲突。
兵部尚书则从军事角度分析:“即便不论蒙古,单就西夏而言。
其境内地形复杂,多沙漠、戈壁,补给困难。
我军若深入,必面临‘千里馈粮’之困。
且党项诸部,剽悍善战,虽内斗,然对外时未必不同仇敌忾。
助一方攻另一方,极易激起整个西夏的民族情绪,使我军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去岁,西线吴玠元帅亦曾奏报,言西夏已是‘朽木’,不值得我朝精兵强将去啃,当任其自生自灭,或待其一方来投时,再以最小代价收渔翁之利。”
三人的意见高度一致:不直接出兵干预,冷眼旁观,任其内耗。
赵构听罢,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沈该:“沈卿,若完全不予以回应,似乎也过于绝情,且可能将西平朝廷彻底推向蒙古。
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既不使我朝陷入过深,又能稍加羁縻,甚至…有所获利?”
沈该掌管钱粮,心思最为缜密务实,他沉吟道:“陛下圣明。完全拒绝,确非上策。臣以为,可采取‘口惠而实不至,小利以羁縻’之策。”
“其一,可以‘不干涉他国内政’、‘尊重西夏臣民自择其主’为由,婉言谢绝其出兵请求。但言辞需委婉,表示理解其处境,同情其百姓。”
“其二,可以‘人道援助’、‘体恤灾民’为名,酌情售予其少量粮食、布匹、药材等急需物资。
但必须是‘售予’,而非‘赐予’,且需其以马匹、皮货、乃至其控制的部分矿产开采权或贸易份额来交换。
价格可略低于市价,但绝不可免费。
如此,既可稍解其燃眉之急,使其不至于狗急跳墙,又可为我朝换取实利,更可通过贸易,加强对其经济的渗透与控制。”
“其三,可默许甚至暗中鼓励边境州军,与西平朝廷控制的边境州县,开展有限的‘榷场’贸易。
在贸易中,我朝可获取情报,笼络其边境将领、部落,播撒亲宋的种子。
同时,对其与兴庆朝廷、蒙古的往来,保持高度警惕,一有异动,立即切断贸易,施加压力。”
“其四,可私下向使者暗示,若西平朝廷能在对抗蒙古方面有所作为,我朝或可考虑在‘适当’时候,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包括有限的军事顾问或装备援助。但此为空头许诺,视其表现而定。”
沈该的策略,核心在于“控”与“拖”。
不直接下场,但通过有限的经济手段和模糊的政治许诺,将西平朝廷拴住,使其继续与兴庆朝廷内斗,消耗西夏最后的元气,同时为南宋获取实际利益,并为未来可能的变局埋下伏笔。
赵构听罢,展颜一笑:“沈卿老成谋国,此策甚妥。便依此而行。”
次日,礼部尚书奉命在都亭驿接见西夏使者。
场面隆重,言辞恳切,但实质内容却让使者心凉了半截。
“贵使远来辛苦。我朝陛下闻西夏百姓罹此兵燹饥荒,心甚恻然。
然,我朝向来遵奉‘不干涉他国内政’之道,此乃《春秋》大义。
贵国内之事,终需贵国臣民自决。我朝实不便出兵介入。”
礼部尚书语气温和,态度坚决。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为体恤贵国灾民,我朝陛下特旨,可于边境指定地点,售予贵国粟米五千石,麦三千石,粗布万匹,药材若干。
此为‘售’,需以贵国良马五百匹,或等值皮货、青盐相易。价格,可按市价八折。
此乃我朝陛下格外恩典。”
“此外,我朝愿与贵国在边境开设‘榷场’,互通有无,以利民生。”
“至于贵使所请出兵之事……”
礼部尚书意味深长地看了使者一眼,“若贵国能上下一心,保境安民,使百姓得享太平,我朝自会是贵国最可靠的朋友。未来之事,谁又能预料呢?”
软中带硬,空头支票加有限的实物交易。
使者满腔希望化为泡影,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唯唯诺诺,接下这份不痛不痒的“援助”方案,黯然踏上归程。
消息传回西平府,李德任又是失望,又是无奈。
他知道,南宋这是摆明了要坐山观虎斗。
但眼下,他除了接受这点有限的粮食和贸易机会,稳住局面,也别无他法。
与兴庆的争斗,还得继续。
而南宋,则继续在西北方向,保持着高深莫测的沉默与冷静的审视,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静待着水中那两条伤痕累累的大鱼,在最后的挣扎中,耗尽彼此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