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的宣讲,如春风化雨,润泽着社会的肌体。
而经济的血脉,则需更加直接和有力的手段来疏通、净化。
绍兴三十六年的春夏之交,一场关乎国计民生根本的金融风暴,在帝国范围内悄然掀起,其核心便是——整顿币制,统一钱法。
“钱荒”与“钱滥”的怪圈,如同跗骨之蛆,困扰南宋经济多年。
一方面,由于铜料短缺、铸钱成本高昂、以及铜钱外流(流向金、夏、日本、南洋)严重,市面上“钱贵物贱”,通货紧缩,民间交易、官府税收、军费开支均感不便,此谓“钱荒”。
另一方面,由于铸造标准不一、私铸猖獗、劣钱充斥,又导致“钱贱物贵”,通货膨胀,百姓手中的钱不断贬值,此谓“钱滥”。
二者并存,矛盾交织,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侵蚀了朝廷信用,也给了豪商巨贾、贪官污吏囤积居奇、操纵物价的可乘之机。
问题的核心,在于货币本身的混乱。市面上流通的铜钱,五花八门:
官铸“绍兴元宝”、“绍兴通宝”:成色足,分量准,信誉最好,但数量不足,且往往被囤积或熔铸为器。
前朝旧钱:如北宋的“太平通宝”、“熙宁元宝”、“崇宁重宝”等,虽可流通,但磨损严重,轻重不一。
“夹锡钱”:为应对“钱荒”,北宋末及南宋初年铸造的掺入大量铅锡的劣质钱,色泽灰暗,质地酥脆,民间拒收或大幅折价。
私铸钱:民间盗铸的铜钱,成色更低,重量更轻,掺假更多,形制粗糙,是扰乱市场的主因。
“短陌”现象:约定俗成,每贯(一千文)钱实际只支付七百七十文甚至更少,但计价仍按一贯,加剧了混乱。
“会子”(纸币)信誉不稳:虽大力推行,但发行量、准备金、兑换机制等问题,使其价值波动,百姓信心不足,尤其是在偏远地区。
此外,四川等地流通的“铁钱”,与铜钱的比价复杂,跨区交易极为不便。
金、银虽也使用,但主要用于大宗交易和贮藏,日常小额支付仍是铜钱为主。
这种混乱的币制,如同患了“血脉淤塞兼中毒”的恶疾。
商贾交易,需随身携带戥子称量钱重,辨识成色,效率低下,纠纷不断。百姓辛苦所得,可能因收到劣钱或“短陌”而无形中损失大半。
国库收税,也因钱币混乱而折损。统一币制,整顿金融,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赵构与宰执们对此早有共识。
经过长时间酝酿,一项雷厉风行、又考虑周全的“币制改革”方案,于绍兴三十六年四月正式颁行天下。
其核心是:“收劣钱,铸新币,定比价,严私铸,稳会子。”
第一步,也是最具冲击力的一步:“收兑天下恶钱”。
朝廷明发诏令:以三个月为限,民间持有的“夹锡钱”、“前代恶钱”(特指某些劣质旧钱)、以及形制粗劣、重量严重不足的私铸钱,必须限期至各地“钱监”(铸钱局)或指定官仓、官铺,按官府公布的极低比例(如三折、五折)兑换成新铸的标准“绍兴通宝”铜钱,或等值的“会子”。
限期一过,凡市面再流通、贮藏此类恶钱者,一经查获,钱没官,人杖一百,流二千里!举报者赏。
同时,严禁铜钱出境,违者以资敌论处。
为应对可能的挤兑和恐慌,朝廷提前准备了大量新钱和会子,并严令各州县长官亲自主持,确保兑换有序,不得克扣、拖延。
诏令一出,天下震动。市井哗然,人心惶惶。
持有大量劣钱的中小商人、平民百姓忧心忡忡,担心财富缩水。
而囤积良钱、操纵市场的豪商巨贾,以及靠私铸牟利的亡命之徒,则如丧考妣,暗中串联,试图抵制,甚至散布谣言,哄抬物价,扰乱市场。
临安,御街,大宋皇家银行门前,排起了长龙。
百姓们攥着大把颜色发灰、字迹模糊的“夹锡钱”或轻薄如纸的私铸钱,焦急地等待兑换。
钱庄伙计和户部派来的官吏忙得脚不沾地,验钱、称重、登记、发放新钱或会子。
不时有争执声响起:“我这钱怎就是恶钱了?你看这字迹……”
“对不住,老丈,您看这色泽、这重量,绝对超了‘恶钱式’(官府颁布的劣钱样本)的限,只能按五折算。”
“天杀的!这岂不是抢钱?”
但看到旁边按刀肃立的巡街军士,以及墙上贴着的盖有户部大印的告示,多数人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接受了。
毕竟,总比烂在手里,或者被查没收官强。
也有聪明人,早在风声传出时,就悄悄将劣钱掺杂在好钱中,试图“浑水摸鱼”用出去,或者熔铸成铜器。
对此,官府早有防备。市舶司、各关津要道严查铜钱出境;各级巡检司、厢兵加强巡查,打击私铸窝点;皇城司的探子混迹市井,监听舆情,抓捕散播谣言、囤积居奇者。
一时间,因“坏法钱”而下狱、抄没者,不在少数,起到了强大的震慑作用。
第二步,紧随其后:“开炉鼓铸,颁行新钱”。
朝廷在江州(九江)、饶州(鄱阳)、池州等铜矿产地及临安、建康等要地,增开“永通”、“丰泉”等官炉,采用改进的铜铅锡配比和更严格的铸造工艺,大规模铸造全新的“绍兴通宝”小平钱、折二钱。
新钱铜质精良,钱文清晰,轮廓分明,重量、成色高度统一,并刻有明确的铸造年份和监造官标识,便于追溯。
朝廷严令,新钱通行全国,任何交易不得拒收,且严格“足陌”(每贯一千文足数支付),逐步取代旧钱、铁钱(在非四川地区)的流通地位。
同时,规范“会子”发行,设立“会子务”专管,严格控制发行量,保证铜钱兑付能力,并允许以新钱、金银兑换会子,增强其信誉。
第三步,配套措施:“打击私铸,严惩奸商”。
颁布《私铸钱法》,量刑极重。凡私铸铜钱者,不论主从、数量,皆处死,家产抄没,家人流放。
提供场地、工具、原料者同罪。
知情不报者连坐。鼓励告发,赏格丰厚。
对于趁机哄抬物价、囤积居奇、阻挠新钱流通的奸商巨贾,一经查实,严惩不贷,轻则罚没家产,重则流放充军。
同时,朝廷利用市舶司、榷场等渠道,有限度地进口铜料,并鼓励民间探矿、报矿。
改革之初,阵痛剧烈。
民间财富在兑换中事实上的“缩水”,引发了不少怨言;一些地区因新钱投放不足,出现了短暂的交易困难;豪强奸商的反弹暗流涌动。
但朝廷意志坚定,措施果断,加上新钱本身质量过硬,逐渐赢得了市场的信任。
几个月后,效果开始显现。
市面上劣钱、恶钱迅速减少,交易时不再需要反复验看、称量,效率提高,纠纷减少。
新钱信誉建立后,囤积良钱的现象得到遏制,部分窖藏铜钱开始回流市场,缓解了“钱荒”。
物价在短暂波动后渐趋稳定。
“会子”因有充足新钱和金银支撑,信用提升,使用范围扩大,尤其在跨区域大宗交易中更为便利。
统一的币制,如同给帝国经济打通了任督二脉,货物流通更加顺畅,朝廷税收也因币值稳定而得到保障,为应对未来巨大的军费开支奠定了坚实的财政基础。
当然,币制改革远未彻底完成。
四川铁钱问题、铜料短缺的根本矛盾、会子的长期超发风险等,依然存在。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并且是坚定而有力的一步。
当临安的市民逐渐习惯使用崭新、规整的“绍兴通宝”进行日常买卖时,当远方的商队携带轻便的会子而非沉重的铜钱穿梭于南北时,一种新的经济秩序正在形成。
这秩序,内可安民富国,外可支撑强军,是帝国应对那即将到来的、最严酷考验的又一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