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黄河安澜、驿传提速,呈现出一派内政修明、生机勃勃的景象时,帝国的北疆,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宁静。
铁木真亲率主力西征花剌子模,如同一头巨兽将目光投向远方,但这并不意味着南方的压力就此消失。
相反,留守漠南,负责监视金国残余势力、并“关照”南宋的太师、国王木华黎,及其麾下那些以掳掠为生的蒙古诸部骑兵,从未放松对南宋边境的觊觎与骚扰。
只是,他们的策略,从大规模南下,转变为更加灵活、也更加阴狠的“剃刀战术”——即小股精锐骑兵,利用其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在漫长防线上寻找薄弱点,进行闪电般的袭扰、破坏、掠夺,一击即走,绝不停留,旨在不断放血,制造恐慌,破坏生产,试探虚实。
绍兴三十三年秋,河北西路,真定府以北,滹沱河沿岸。
秋风萧瑟,草木开始枯黄,正是草原骑兵“秋高马肥”,南下“打草谷”的传统时节。
一支约三百骑的蒙古游骑,在千夫长豁儿赤的带领下,如同幽灵般越过了荒芜的缓冲地带,悄然逼近宋军防线。
他们的目标,是滹沱河畔一个名为“安平寨”的屯田军堡。
根据先前探子(可能是被收买的边民或走私商人)的情报,此寨新建不久,守军不过五百乡兵,且寨外有大量即将成熟的秋粮和牲畜,正是“肥羊”。
“长生天保佑!”
豁儿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南人的粮食和女人,在等着我们!记住,冲进去,抢了粮食、牲口和工匠就走,不要缠斗!日落前必须撤回河北!”
他所谓的“河北”,指的是旧时金国控制的黄河以北地区,如今已成蒙古势力范围。
三百骑兵发出低沉的呼啸,如同发现猎物的狼群,开始加速。
马蹄敲击着干硬的土地,卷起滚滚黄尘。
他们绕过宋军明显的哨塔,从一片疏林后猛然杀出,直扑安平寨看似毫无防备的南门!
然而,就在他们冲至寨前一里左右,即将进入弓箭射程时,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三声短促而凄厉的牛角号声,突然从寨中高耸的望楼上响起,瞬间划破寂静的午后!
紧接着,寨墙上原本看似杂乱的柴垛后,猛地站起一排排弓弩手,冰冷的箭镞在秋阳下泛着寒光!
更令蒙古骑兵心惊的是,寨门并未如预想般紧闭或洞开迎接抢劫,而是轰然落下了一道布满尖刺的沉重闸门,同时,寨墙两侧的“马面”(突出城墙的墩台)上,也出现了弩手,形成了交叉火力!
“有埋伏!是硬茬子!”
经验丰富的豁儿赤心头一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厉声高呼:“别停!冲过去,用火箭射他们的粮垛!射完就走!”他判断宋军主力可能在寨内,意图凭借寨墙固守,只要制造混乱,烧掉部分粮食,也算不虚此行。
蒙古骑兵纷纷掣出骑弓,搭上蘸了油脂、点燃的火箭,准备进行他们惯用的驰射。
但他们的速度因突如其来的阻击而稍缓。
就在此时,更让他们魂飞魄散的场景出现了!
安平寨两侧看似平静的丘陵后,突然响起隆隆的战鼓声和海啸般的喊杀声!
左翼,约两百名宋军重步兵,着步人甲,持大盾、长枪、战斧,组成严密的“叠阵”(一种防御骑兵冲击的步兵阵法),如墙而进!
右翼,约一百五十名骑兵(多为归正人组成的“忠义军”,熟悉蒙古战法),在宋军将领的率领下,从侧后方包抄而来,截断了蒙古骑兵的退路!
而正前方,安平寨的吊桥再次升起,寨门大开,约三百名乡兵与寨丁,在寨主(退役的老都头)带领下,持刀牌、弓弩,呐喊着冲杀出来!
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安平寨根本不是软柿子,而是一个诱饵!
宋军早就通过烽燧(他们冲锋时已看到远处山巅有烽烟升起)、巡骑以及可能存在的内部眼线,得知了他们的动向,并在此设伏!
“是宋狗的主力!撤!快撤!”豁儿赤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抢劫,拔转马头就想从尚未合围的右翼缺口冲出去。
但宋军的骑兵已经封堵过来,他们装备不如蒙古骑兵轻便,但纪律严明,配合默契,用长枪和弩箭组成一道移动的死亡之墙。
而那两百重步兵组成的“叠阵”,更是蒙古轻骑兵的噩梦。
他们箭矢难透,长枪如林,缓缓推进,像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将慌乱的蒙古骑兵向中间挤压。
寨中冲出的乡兵虽然装备训练略差,但凭借人数和地利,用弓弩和拍杆(一种守城器械,简易版)进行远程打击。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蒙古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合围中丧失殆尽,骑射的威力在重甲步兵面前大打折扣。
他们试图分散突围,但宋军显然早有预案,小队追击,弩箭点名。
试图下马步战,更不是结阵宋军步兵的对手。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结束。
三百蒙古骑兵,被阵斩百余,坠马被俘五十余人,只有豁儿赤带着不到三十骑,丢盔弃甲,仗着马快,从一处溪流浅滩侥幸逃脱。
宋军缴获完好的战马近百匹,弓箭、皮甲、刀剑无算,自身伤亡不足三十人。
安平寨大捷的消息,通过完善的驿传系统,很快报至真定府帅司,又由六百里加急,飞报大名府岳飞帅帐,并最终呈递临安枢密院。
这并非个例。
整个秋季,在河北东路的河间府、中山府,在河东路的太原府北,在永兴军路的延安府外围,类似的场景多次上演。
蒙古游骑的袭扰,十之七八碰了钉子,损失惨重。
宋军的防御,已非昔年“步兵守城,骑兵野战”的简单模式,而是进化为一套立体、弹性、主动的防御体系:
1. 情报预警网络:边境纵深布置的烽燧、斥候(踏白)、边境巡检,以及收买的草原部落眼线,构成了一张提前预警的大网。蒙古骑兵大规模集结不易察觉,但小股部队渗透,很难完全避开所有耳目。
2. 堡垒链与屯田点:依托岳飞、吴玠等人修筑的堡寨防线和军屯据点,形成了“堡堡相望,烽燧相连,屯田其间”的防御格局。每个堡寨都是坚固的支撑点,屯田点则是诱饵兼堡垒。蒙古骑兵难以找到薄弱环节进行有效劫掠。
3. 机动防御力量:各帅司掌握相当数量的精锐骑兵(背嵬军、游奕军、忠义军等),不再被动守城,而是前出巡弋,闻警即动,与堡寨守军内外夹击。步兵则依托车阵、叠阵,在野战中也能有效对抗骑兵冲击。
4. 坚壁清野与人民战争:在收到预警后,边境州县会迅速组织百姓携带粮食牲畜入堡,实行坚壁清野。同时,广泛组织乡兵、保甲,配发简易武器,协助守城、巡逻,让蒙古游骑“抢无可抢,探无可探”。
5. 技术装备优势:神臂弩的超远射程和破甲能力,猛火油柜的面杀伤,改良后的炮车(投石机)和床子弩的守城威力,都让攻坚的蒙古骑兵付出惨重代价。而宋军骑兵也普遍装备了更精良的马甲和破甲兵器,在正面冲击中不落下风。
屡次受挫的消息传回漠南,木华黎的大帐内气氛凝重。
这位身经百战的“国王”,面对摊在案几上的一份份损兵折将的汇报,眉头紧锁。
他意识到,南边的宋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抢了就跑”的富裕而软弱的王朝了。
他们变成了一只浑身是刺的豪猪,不,更像一个穿着铁甲、手持利刃、并且眼睛和耳朵都很灵的巨人。
小股袭扰,已难以奏效,反而成了送人头和资敌(送战马装备)。
“宋人……学聪明了。”
木华黎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地图上宋军防线那些密密麻麻的堡寨标志,沉声道,“他们不再分散守孤城,而是连点成线,结寨自保,还有精锐在外游走。我们的勇士,像狼扑向羊群,却撞上了带刺的篱笆,后面还藏着猎人。”
他抬头看向帐中诸将:“告诉各部,收起你们的轻视!南人的乌龟壳,更硬了;他们的刀子,也更快了。
没有大汗的金帐令,不得再轻易发动大规模南下。
小股袭扰,也需更加谨慎,以侦察、试探为主,避免无谓损失。
我们的目标,是看住他们,不让他们北上,同时……等待。”
他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铁木真西征的方向。
“等待大汗带着西方的荣耀和财富归来。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帐中所有人都明白那未言之意。
到那时,才是解决南方这个“棘手邻居”的时候。
北疆的战报雪片般飞往临安。赵构在福宁殿,与枢密院、兵部官员一起,仔细研判每一份战报。
“安平寨”、“黑山峪”、“黄花墩”……一个个地名,一场场小规模但干净利落的胜利,勾勒出北疆防线日益坚韧的轮廓。
“岳鹏举,真乃国之长城也。”
赵构放下奏报,对李纲感叹,“其筑城屯田,固本培元;训兵选将,严阵以待。使北虏虽虎视,却无从下口。
此非一时之胜,实乃长久之策。
昔日汉武有卫霍,开疆拓土;今朕有岳飞,保境安民。皆社稷之幸也。”
李纲躬身道:“陛下圣明。岳帅用兵,深得‘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妙。
北疆防线已成体系,非旦夕可破。然,蒙古主力西向,木华黎用兵谨慎,此乃天赐良机。
臣以为,当趁此间隙,进一步加固城防,囤积粮秣,训练精兵,尤其是……”
他压低了声音,“火器之研发与列装,当再加速。
若有朝一日,铁木真回师东向,必是雷霆万钧。
我朝若无足够之‘硬弩’与‘坚城’,恐难以抵挡。”
赵构深以为然,目光望向北方,仿佛要穿透宫墙,看到那草原尽头。“李卿所言极是。
蒙骑此番受挫,乃我守御之功。
然猛虎虽暂伏,其噬人之心未改。
传旨岳飞、吴玠等边帅:嘉奖有功将士,抚恤阵亡者。
然切不可因小胜而生懈怠!当乘此良机,缮甲厉兵,广积粮草,深沟高垒。
更须多派细作,深入漠南,侦知其实虚、动向。
西征之蒙古主力,何时回师,此乃第一要务!
北疆的短暂平静,是以无数次的 小规模胜利和 铜墙铁壁 般的防御换来的。
它并非和平的降临,而是暴风雨前 的短暂喘息。
宋军上下,从岳飞到普通士卒,都清楚这一点。他们抓紧这宝贵的时机,磨利刀枪,加固城防,操练阵法,囤积物资。
因为他们知道,当西方的征服者满载而归,掉头东顾之时,迎接他们的,将是远比今天这些游骑残酷百倍、猛烈千倍的 真正考验。
而他们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自己锻造成更加坚不可摧的盾与更加无坚不摧 的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