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三年盛夏,整个华北平原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焦灼的期待与不安中。
天空仿佛被巨大的铅灰色幕布覆盖,低垂而厚重,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千里黄河,这条被华夏子民又敬又畏的“母亲河”,在经历了连续数年的丰水季后,今年汛期的水势来得格外凶猛。
上游秦晋峡谷的连日暴雨,将巨量的泥沙和洪水推向下游。消息不断传来:陕州水文站的“水则”已越过“警”线,正向“危”刻度攀升;孟津渡口水位暴涨,古津渡几乎没顶;汴口流量激增,浊浪排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尤其是河北东路、京西北路那些刚刚从战火中恢复、在朝廷大力扶持下重现生机的州县,以及无数在黄泛区故土上重新建立家园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翘首望向北方那条黄色巨龙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对天威的恐惧,以及对那道新筑屏障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希望,来自于过去三年间,数十万军民在工部尚书 沈该 亲自督率下,以近乎搏命的姿态,在千里黄河沿岸展开的“固本培元”大工。
这项浩大工程的核心,便是摒弃了过去单纯“堵、防、塞”的旧法,采用“堵疏结合、固堤束水、水泥筑基”的新策,并在关键险段,首次大规模使用了格物院与将作监联合研发的“胶泥”(早期水泥)。
此刻,在滑州白马津——这个历史上决口多达数十次、堪称黄河下游“咽喉”的险要地段,新任的都水监使者赵不弃(宗室,精通水利)正伫立在刚刚完工不过半年的“永安大堤”上。
脚下是宽达十丈、以三合土夯筑、外层包砌巨型条石、关键部位以“胶泥”灌浆勾缝的坚固堤体。
堤外,是如同万马奔腾、咆哮轰鸣的黄色巨流,卷着枯枝断木,以毁天灭地之势冲撞而来,浊浪不时扑上堤面,摔碎成漫天黄雨。
堤内,则是阡陌纵横、稼穑青青的沃野,以及远处依稀可见的村落炊烟。
赵不弃官袍的下摆早已被浪花打湿,紧贴在小腿上,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脚下这微微震颤的巨堤,系于手中那份不断由上下游快马送来的水情急报。
“报——! 上游胙城段,水位已过‘危’线三寸!但堤体稳固,无渗漏!”
“报——! 灵河埽 急报,三号‘减水坝’已开启分洪!洪水导入灵河故道!”
“报——! 韦城段,三处‘石龙’(挑水坝)迎水面有轻微剥落,已调集民夫抢修加固!”
一道道消息,让赵不弃的心弦时紧时松。他深知,这“胶泥” 所筑的堤段,正是此次防汛的重中之重,也是最大的考验。
传统的夯土堤、埽工(用秸秆、树枝、泥土捆扎而成的防洪构件),在如此猛烈的冲刷下,极易溃决。
而这“胶泥”坚硬如石,能否抗住这大自然的狂暴伟力?
“大人!您看!”身旁的副手突然惊呼,手指颤抖地指向不远处堤外水面。
只见一个巨大的漩涡在离堤岸不过十余丈处形成,浑浊的河水疯狂旋转,不断掏刷着堤基。
这是最危险的“漩涡淘刷”,一旦基础被掏空,再坚固的堤身也会崩塌。
“快!抛石! 沉柳捆!”赵不弃嘶声下令,声音在风浪中几乎被淹没。
早已待命的民夫和厢军们立刻行动。
巨大的“石囷”(铁丝网内装石块)被推下堤岸,沉重的柳枝捆 被投入漩涡。
然而,在狂暴的河水面前,这些措施似乎效果有限,漩涡依旧在扩大,浊流不断侵蚀着堤岸基脚,已经有泥土和碎石被卷入水中。
赵不弃额头冷汗涔涔,难道这耗费巨万、寄予厚望的新堤,竟要在此处功亏一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想起督工时的细节,大喝道:“快!调‘胶泥灰浆’来!合以沙石,速铸‘水泥墩’!直接沉入漩涡中心!”
命令迅速传达。
后方工棚里,常备的胶泥粉、河沙、碎石被迅速混合,加水搅拌成粘稠的灰浆,填入特制的木框模具中。
虽然无法像平时那样等待其慢慢凝固,但此时也顾不上了。
几十名壮汉喊着号子,将数个重达数千斤、尚未完全硬化的巨大水泥墩,用绳索和滚木艰难地挪到堤边,然后奋力推入那咆哮的漩涡!
“轰隆!” 水泥墩入水,激起巨浪。奇迹发生了!
那粘稠未固的灰浆在水流冲击下并未立刻散开,反而与沙石一起,迅速填充、淤塞了漩涡的部分空间,改变了局部水流。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水泥墩被推下…… 漩涡的势头明显减弱,对堤基的掏刷渐渐放缓。
“成了!稳住了!”堤上一片欢呼。赵不弃长舒一口气,几乎虚脱。
这胶泥,不仅在筑堤时显威,在这危急关头,竟也能以这种“半成品”的方式应急!
类似的场景,在曹村埽、金堤、李固渡等险工要段不断上演。
新修的遥堤、缕堤、格堤体系发挥了重要作用,层层削弱水势;混凝土加固的“石龙骨”(丁坝) 有效地挑流导淤,保护了堤脚;疏浚过的河道和预设的“减水坝”、“滚水坝” 在关键时刻分洪泄流,避免了水位无限上涨。
而最关键的胶泥堤段,虽然表面在巨浪日夜冲刷下也有损毁,但主体坚如磐石,成功地遏制了洪峰最凶猛的冲击。
七日七夜,洪峰终于缓缓通过。
当最后一波洪水平稳地向下游奔去,水位开始明显回落时,整个黄河大堤上,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与哭泣。
无数民夫、军士、官员瘫坐在泥泞的堤岸上,望着身后安然无恙的田园村庄,喜极而泣。
捷报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四面八方,最终汇聚到临安皇城。
紫宸殿内,赵构手持工部、都水监联名呈报的“黄河安澜贺表”,久久不语。
奏章中详细罗列了数据:“是岁汛期,水势为近年之最。
然新修堤防二千三百余里,关键险工四十七处,皆安然度汛。
滑州、濮州、郓州等昔年决口频发之地,今岁无一处溃决。保全城池十一座,村镇无算,农田不下百万顷,民无溺亡……”
他走到巨大的《禹贡九州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条蜿蜒曲折、代表黄河的粗线上。
三年前,力排众议,近乎掏空国库,动员数十万军民,顶着“劳民伤财”、“与天争功”的指责,推行这前所未有的治河新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今,这一切,都值了。
“传朕旨意,”
赵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黄河安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工部尚书沈该,都水监使者赵不弃, 及 所有参与治河之官员、将士、民夫,皆有功于社稷 !
着吏部、户部、工部,从优议叙封赏 ! 阵亡、病殁于河工者,厚加抚恤 !
沿河受灾州县,免今岁田赋之半 !
朕要告祭天地、河伯,以谢神佑,以慰 民劳 !”
圣旨传出,朝野欢腾。
这不仅是一场治水工程的胜利,更是一场国力的展示、人心的凝聚。
它向天下宣告:这个王朝,不仅能在战场上驱逐敌寇,也能在自然伟力面前,守护它的子民和土地。
“胶泥” 这种新材料的成功应用,其意义更是超越了防洪本身,它象征着一种新的工程理念和物质力量,正在这个古老的帝国扎根、生长。
北地的百姓,望着身后牢固的大堤和劫后余生的家园,心中对朝廷的认同与感激,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而朝中的有识之士则看到更远:黄河安澜,则河北、山东腹地可稳;腹地稳,则北伐中原之根基可固。
这条曾经肆虐无定的大河,正在被一点点套上人力与智慧铸就的缰绳,从心腹之患,逐渐转变为灌溉、航运的利河,为帝国的未来,积蓄着更深沉的力量。